萧七苦笑了下,眸子更黑了,微醺的夏夜转眼间化成了浓白而耀眼的雪地,有沁骨的冰冷,也有沁心的甜蜜。
茫茫雪地中闪来了白衣如雪的少年侠士,那个人就是自己,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萧七,自觉武功初成,也自觉无忧无虑。
茫无边际的银白中显出几线血色,点点滴滴,犹如红梅怒放。萧七追过去,便看到了她。
也是白衣,如同雪一样的纯白,还有,比雪中寒梅更加耀眼的她。
她说她叫夕夕,簌簌发着抖,像一片残风中无助的花瓣。
跟着便见两个汉子持刀仗剑,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萧七自然要拔剑救美,但没料到,那两人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奸猾狡诈,出手狠毒,远胜于他这个心性单纯、初出茅庐的少年天才。一人被他刺倒,另一人却假意哀求,突施杀手,刺伤他的肋下。
他中了毒,面对满脸狞笑冲来的恶汉却浑身无力,忽然间,雪地上飞出一道白光,精准无比地插入恶汉的咽喉。是那个如雪一样的女子出手救了他。
在昏迷之前,他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人世间最美的颜色,如同梦境般深深嵌在他的心海深处。
再醒来时,还是看到了那张脸,妩媚、温柔,蕴集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
夕夕说,这地方是梨花院,武当山下老营中最高档的歌楼。她说自己不会武功,但曾跟梨花院内一位姐妹学过防身的暗器,那天就是那枚暗器救了他和她。
他身子还是无力,夕夕细致地帮他擦拭身子。她的微笑,是天下最美的花。
更难得的是,他们很谈得来。夕夕喜欢琵琶,他恰好自称“曲有误,萧郎顾”,自此萧七知道了醉的滋味。很奇怪的是,夕夕在梨花院内从不出面陪客,只是专心陪他。似乎这梨花院落溶溶月,只为他二人而明。
再后来,便是渔阳鼙鼓动地来,坏消息一个个如闷雷般接连响起。
先是叔父隐约得知了此事,将他每月的闲用钱一笔勾销了。“金陵萧家”萧七公子虽然花钱也算不上大手大脚,但忽然被家里截断了财路,立时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后来,便是武当师门,闻知他竟然沉迷于梨花院的一位歌姬,便将他革出门墙。夕夕流着泪劝他回山,不必在她身上空费工夫。他自然不答应,可惜他已没了钱财,无力给她赎身。
再后来,夕夕便不辞而别。
他的世界中,永远没有了明月。
还有更后来,就是下山之前,师尊给他的一纸书信,叔父将他逐出了金陵萧家。
听他简之又简、言不由衷地说出了这些话,绿如的心内已下起了绵绵秋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空荡荡的。
她长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心底,一直盼着孤星寒是另有苦衷,才这般对你的,是不是?”
萧七骤然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沉了沉心绪,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谢谢你来看我。”绿如强压着心底的痛,让自己的声音淡如往昔,“天晚了,你可以滚了!”
萧七一怔,看了少女一眼,点头道:“天晚了,我走了。”他行尸走肉般地拖着腿走到门前,却听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拉开门,门外站着面无表情的太子朱瞻基。他身边则是永远寸步不离的残剑董罡锋和炼机子戴烨。
萧七的脸色一红,正不知说什么是好,朱瞻基倒略显干涩地一笑:“从窗外看到你们在这里弹琴,心里面闷,不觉便信步来你们这里串个门。”
萧七忙笑道:“殿下快请坐,请!”绿如的脸颊上闪过一抹红,旋即淡然如初。
“绿如,麻烦抚一曲吧。”朱瞻基也在案前坐下了,“听了你的琴,但愿我今晚能安眠一晚。”
绿如应了一声,秀眉挑了挑,一缕幽幽的琴声传出,声音婉转低沉。萧七的心顿时一颤,那曲子一入耳便知是《长相思》,两年前曾教她弹过的。那时候这丫头才十五岁吧。
何处不相思,相思又何用?萧七忽觉心绪一阵翻涌,这初夏的夜,让人心烦意乱。
“萧七。”朱瞻基很随意地用手指轻敲着案头,“你在武当山这多年,可曾听说过碧云祖师传下的《清净铭》?”
萧七一愣,摇头道:“惭愧,这些年来我也只是在武功和乐道上用心多些,这《清净铭》应是道教典籍吧?我还是首次听闻。”
“萧七酸学什么都偷懒,他自然不知道《清净铭》的。好在掌教真人倒教过我。”绿如依旧在弹琴,随口吟道,“太上玄门,诸极之道,源出清净;九霄初开,妙道虚无,万化遵行;上士悟之,仙阁同登,永世太平。这段铭文是让修道人把持清净心,摒除名利财色,方能人道。”
“看来这段铭文,当真是武当道人们的修心法要,其中并无玄机。”朱瞻基有些失望,挥手命董罡锋关好了门窗,“难得有这会儿空闲,大家一起来参详这葫芦的玄机!”
众人都听过玄武之秘的传说,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玄武灵壶,见朱瞻基自怀中摸出黄澄澄的紫金葫芦摆在案头,神色都紧了起来,团团坐在桌前。
“这葫芦便是玄武灵壶,可惜连掌教真人都一直揣摩不透。”朱瞻基将玄武灵壶的来由说了,“萧七与绿如都是聪慧绝顶的武当弟子,罡锋在江湖上阅历最深,戴老更是学问渊博,大家不妨见仁见智,探讨一下。”
戴烨满面郑重地捧起了那葫芦,沉吟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紫金葫芦晃之有声,似乎里面藏有什么东西。” “正是。”朱瞻基道,“这里面的机密,想必便与玄武之秘有关。可惜一尘掌教说,此壶由机关术名家费时三年打造,内含机关,无法强行拆解。”
众人一片默然。绿如终是少女心性,接过葫芦来,细读字迹,喜道:“果然是《清净铭》啊,旁边这幅图也好眼熟,这是……”
萧七看了一眼,道:“这是河图,河图洛书在《尚书》与《易传》中均有记载,为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头。”
“我可是武当掌教的亲传弟子,还不知道河图么!”绿如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这张河图刻得怪里怪气。” 戴烨举着玄武灵壶仔细端详,缓缓道:“萧七说得是,河图洛书实则是太极、八卦、周易、风水等诸说的渊源。
“不过你们想必不知,在五代名道陈抟之前,河图洛书只在古书中有寥寥几笔的记载,近乎神话。这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到底是什么样,从来无人知晓,已成了千古之谜。直到五代时,道教易学大家陈抟著《龙易图》,又经宋儒演化,才将河图、洛书的图式定出,河洛之学随之兴起,并成为儒家的显学。”
“陈抟老祖?”绿如秀眸一亮,“这人我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高道,那套蛰龙睡的卧功,便是他老人家传下来的。”
戴烨道:“正是这位陈抟老祖,世人皆知陈抟为华山高道,实则陈抟老祖在武当山隐居的年头也不短,他曾在武当九室岩服气辟谷二十余载,然后才转居华山。陈抟之后,经得邵雍、朱熹等人的注解推衍,河图洛书便成了当下的样式。”
他提起笔来,在案头绘出了河图与洛书的图案,道:“这图中,以白圈为阳、为天、为奇数,黑点为阴、为地、为偶数。这是十数图,也就是五行生成图;这是九数图,也叫九宫图。自朱熹至今的数百年来,约定俗成,便以此十数图为河图,九数图为洛书。”
董罡锋笑道:“晚辈虽不学无术,也久闻河图洛书的大名,这两张图是自幼就常见了的,原以为是古人所传,不想竟是宋儒朱熹时才定下的。”
戴烨道:“河图洛书这般的样式,确是因朱熹将此两图收入《周易本义》,才大行天下。但并不是说,这两张图只是在宋朝才有,实则九宫图最早形成于春秋,源出于明堂和九宫学说;五行生成图,最晚在西汉扬雄的《太玄经》中已见记载。只不过是南宋诸学人将这两种古图定论为传说中的洛书、河图而已。”
萧七点头道:“不错,这两张图都是西汉之前的古代秘图,我曾听掌教真人说过,陈抟老祖将这两图流传于世,也是得自隐世高道之手。”
戴烨道:“这两份上古奇图确是出自道家,均为古人观察天象所得。这十数河图,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星出没时节绘成的。九数洛书,则是以四十五数演星斗之象。这两大吉图都关乎天地时序变化的大秘密。所以,老朽推算,玄武灵壶上刻有河图,那么天枢宝镜上,必然会刻有洛书。”
久久不语的朱瞻基才叹了口气:“说清了这河图洛书的渊源,但对解开这玄武之秘,还是于事无补!”
“不,殿下请看!”萧七忽地举起了灵壶,指点着上面的河图刻文,“戴老刚才曾说,目前流传天下的河图,应是黑白点样式,黑点为偶,白圈为奇,黑白点应是对等的。但刻在紫金葫芦上的这河图,以圆圈和实点,代替黑白点,但全图圆圈居多,实点太少了,与阴阳之数全然不匹配。”
众人凑过去细瞧,果是如此。
“这便是玄机了!”戴烨老眼放光,“葫芦上刻的这河图,实则是一幅暗语图谱,《清净铭》共有三段三行,河图也大致有三行,上面的实点应是对应《清净铭》的。”
他指指点点,念道:“河图最右方的实点,是第七和第八个,对应《清净铭》第一行的第七第八字,那便是‘之’‘道’二字……河图中间这一行是二七同道、五十居中、一六同宗,其中第二、第三是实点,对应《清净铭》的‘霄’‘初’二字,一六同宗的‘一’是实点,对应的是‘万’字,余下那三个实点也是此理,对应是‘上’‘阁’‘世’三字。”
他边说边写,案头纸上多了一行字:之道霄初万上阁世厅内的五人尽皆愣住,这八个字毫无干系,怎么断句都难以成文。
“这里还有字!”
绿如忽地托起了灵壶,却见紫金葫芦的底部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圆孔,圆孔外刻着“四三”二字。
这又是个难以索解的谜题,五人面面相觑。
戴烨不由叹道:“真如殿下所说,‘欲窥玄武,先明天枢’,看来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这两件宝物须得凑齐了才行。”
众人也都摇头苦笑。朱瞻基只得将灵壶收好,道:“时候不早了,铁将军那里,应该已安排妥当了吧。大家早早休息,静候天妖,给他们迎头痛击!”
戴烨道:“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天妖必然赶来,大家依计而行。”
董罡锋淡淡道:“我们都等着呢!”
这一晚空等,天妖并没有露面。
转日,整个白天都太平无事。
天妖果然是真正的猎人。他们始终隐在暗处,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但只要猎物绷紧的神经稍一放松,他们便会突然杀出。
朱瞻基有些焦急,他在这里最多只能停留三日,如果天妖再不露面,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戴烨还沉得住气,几次劝诫众人要外松内紧。
傍晚,铁府内宅大院又静寂了下来。高挑的灯笼映出白茫茫的光华,连院内值哨的亲兵都没了声息。
冷清的大屋内,叶连涛有些苦闷。大哥忽然暴亡,让他很不习惯这种一个人的孤寂感。
他很小心地擦拭着一枚铁莲子。
十八岁那年,在又一次被师父责骂后,忍无可忍的叶连涛用一枚铁莲子击碎了师父的咽喉。此后他一直精心保存着这枚铁莲子,每到关键时候才会用.这东西几乎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所以每次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回。
这次,他要用它对付萧七。
虽然朱瞻基拒绝了他的好意,但他看得懂太子的眼神,太子喜欢绿如那丫头,厌恶萧七这小子。
在黄河上自己几乎就要得手了,太子必然看在了眼内,但事后并没有因此呵斥自己。
当年杀师父,是因为这厮从来没有给自己—个好脸色,打打骂骂更是常事。
杀萧七,则因为这厮让太子爷不舒服。
夜很静,院子里是几队巡兵,按戴烨的吩咐,铁骋的府内是外松内紧。
叶连涛揣着手,溜达到了萧七的屋外。屋外有一株探出墙头的大枣树,这里是防护的死角之一,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以便让天妖们进来的。
叶连涛假意走到树下,似乎要最后一遍检视死角,实则慢陧地摸到了萧七的窗下。一只手探入怀中,他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纸笺。娘的,天妖这三个怪物,终有一日,自己要将他们都生剐了,给大哥报仇。
窗子启开,他看到了横卧在床上的萧七。
这小子真是命大啊,那次,他居然会陡地沉下去。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手心这枚铁莲子上,至少拴着十多条人命,包括师父那条命。只要稍时,老子略一扬手……萧七睡得很沉,很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一觉。
迷迷糊糊中,一个人影向他逼来。暖阁中只有一灯如豆,映得四周黄澄澄的,那影子被拖得格外长。
萧七猛然张开了眼,他看到了那影子。
那竟是个没有五官的入!
还来不及惊诧,那人已一刀劈了过来!
萧七怒喝,拔剑横封,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四肢竟不能动弹。
中了迷药?他惊呼,却发现连口唇都无法张开。眼前刀光闪烁,一刀接一刀地连绵劈来。萧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砍得七零八落……想到得意处,叶连涛的脸上就现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铁莲子那股带着冰冷的坚硬感已传入心底,这是每次得手前的预兆。
蓦听轰然一声,脑后有巨大的眩晕感骤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