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无法硬扛。”董罡锋缓缓道,“事到如今,只有故布疑阵,由我扮作太子,将他们引开!”
“还没到那一步。”戴烨摇摇头,“眼下我们更不能兵分两路了。不过,我们也不能这样一味逃遁,也是时候轮到我们反击了!”
绿如喜道:“看来戴老已有了妙计。”
“妙计谈不上。”戴烨微微一笑,“殿下不会忘了吧,前面不远处便是泽州宁山卫,那里的指挥使铁骋是当年的幼军干将,对殿下素来忠心不二,更不可能是暗中投靠汉王的人。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出手了。”
“铁骋!”朱瞻基韵眸子也亮了起来,“横刀立马铁将军,我记得他。当年我还只有十六岁,永乐皇爷带着我亲征漠北。恶战中我孤军深入陷入瓦刺军的重围,是铁骋率着五百铁骑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
“正是他,铁骋在那次恶战中受了重伤,他本就是是泽州人,其后便归泽州将养,领宁山卫指挥使之职。”
董罡锋却叹道:“可惜,铁将军虽然忠勇,到底只是军旅中人,冲杀陷阵是一把好手,但对付天妖这等江湖中人,只怕胜算不大吧?”
“运筹帷幄,存乎一心。剩下的事,便靠咱们了!”戴烨的老眼中精芒迸发:“在泽州的这一战,定会让天妖三绝永世难忘!”
他的话欲言又止,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众人计议已定,重又上马。戴烨则悄然转到董罡锋身边,低声道:“看护好殿下,寸步不离。”董罡锋忙应了一声。
萧七恰在他身后,也听到了这声吩咐,心内顿时一紧:戴老这么说,莫非他心底也认为真的有内奸?
萧七的眸子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这内奸到底是谁?
不,不会是剑一般挺拔的董罡锋。自然也不会是自己的美貌小师姑绿如,难道真是叶连涛?可他怎会下手杀他的兄长?
又或是庞统?这莽汉今晚怎么变得精细起来,难道往日里他一直在装傻?
不经意间,他又回头望向那几名铁卫,难道是他们,董罡锋口中赤胆忠心的兄弟?
夜色中马蹄声凌乱无比,萧七的心绪也乱成了一团麻,难以开解。
天空清朗,月光明澈,北直隶保定府庆都城附近的一座驿馆内,正难得地热闹着。
院墙内拴着的都是骏马,三十余号身穿飞鱼服的汉子腰挎绣刀,目光中透着狠辣和霸气。
在大明,锦衣卫就代表着法度,他们可以随意抓捕任何人。
驿丞不得不紧跟在指挥使汤岚身边,使出百倍的精神奉承着。
拉着囚车的骡马队被赶入偏院,囚车上缓缓走下来一列披枷挂锁的人。
这一路上的宣示天威,众掌门的脸上已找不到往昔的桀骜和刚烈之气,剩下的只是颓丧、茫然和麻木。
夜晚,众掌门可从囚车中走出来透口气,这也是皇帝的恩典。
十大掌门中,华山派邱道成和彭门掌门彭久寿家境殷厚,路上早命亲信弟子将银子流水般供奉出去。
扬岚得了大把银子,也就依着众掌门的央求,加紧赶路,以求早日走完这条让众掌门丢脸无尽的漫漫长路。
除了在通州等地游街了半日,其余则多是白日休息,夜间加紧赶路,反正锦衣卫出行,可全然不顾什么宵禁令。
这样走得倒颇快,几天工夫,马队已出了顺天府,到了保定府边上的庆都,明日就能到真定府,不多日就能赶到山西。
只是如此一通疾赶,身居囚车、颈戴重枷的众掌门更是被拖得狼狈不堪。
几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忽然间有人放声大哭:“汤大人,汤大人您老倒是发发慈悲啊,小人实在是另有隐情,不该在此受这大罪啊!”
汤岚回头看时,见大哭之人正是昆仑派掌门人宗敬侠,当下冷笑道:“宗掌门,你昆仑派是天下十大名门之一,若论来历,只怕比少林年头都要久远许多,你若不该来,那这里的人个个都不该来了!”
宗敬侠忽然跪倒在地,“砰砰”磕头不绝,哭道:“汤大人,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隐瞒。小的原是西凉府的一个镖师,功夫稀松平常,家中却有薄产,后来听得昆仑派的名头大,江湖上却不见这门派,小人头脑机灵,费了好大心机,终在洛阳筹建了昆仑派,这才刚刚一年,结果就……”
汤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本官早知你功夫不济,他娘的老子还当你是深藏不露,原来你这昆仑派竟是假货。嘿嘿,可惜这时候不管真假,你宗大掌门也得走完这条路啦,除非你死在半途,才能让家人将尸体拉回去。”
宗敬侠兀自大哭,一个身材干瘦的道袍老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宗掌门,不管你这掌门是真是假,终是干过镖师、练过功夫的,武林中人,骨气第一,何必如此?”
“周掌门。”宗敬侠认得这人正是青城派掌门周峻,传闻周峻武功奇高,几乎与武当掌门柳苍云齐名,素有“无敌柳,无为周”之称,在武林中名望甚高。
望见周峻坚定的眼神,宗敬侠心中一静,叹道:“您老教训得是,认命吧,人就得认命!”颓然站起身来。
“不错,各位都得认命!”
汤岚的目光森然扫视众人,冷哼道:“万岁爷御手一挥,钦定了十大掌门。汤某虽知江湖上门派多如牛毛,但到底什么是十大名门,心里也没个定数。少林与武当这两大门派一佛一道,沾了佛祖和老君的光,不必来此受苦,其余的,算来算去,那便是华山派、青城派、崆峒派、彭门、唐门、鹰爪门、通臂门、铁剑门,还有你昆仑派,正好十个……”
“唐门?”有人冷冷打断了他,“怎么一直没见唐门老爷子唐十八?”
汤岚见说话的又是通臂门袁振这“刺头”,心下暗怒,喝道:“刑不上耄耋,懂么?唐十八已是七十五岁的老头子了。再说,他事先得了风声,不但金盆洗手,遣散了门人弟子,更自断了右手,用檀木盒子装着,让他儿子亲自送到京师。”
他将手一挥,立时有属下捧上一个紫气沉沉的木匣,在明晃晃的灯笼下打开,现出里面干枯变色的一只手掌。
众掌门的脸色尽数僵住。
据说唐十八在六十大寿时,曾有一位精通暗器的仇家上门寻衅。两人相距五十步远,互较暗器高下。
唐门掌门只用右手,弹指之间便射出了十八枚金针,尽数射中仇家的胸腹之间,虽入体不深,却已让对手僵立难动。而那人竟来不及发出一枚暗器。
唐十八笑言,喜寿之日不宜大动干戈。随即走过去,提笔在那人身上挥毫。众人这才发现,这十八针用笔墨连在一处,竟成个草书的“寿”字。
眼下,那只江湖中最可怕的右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木匣中,只剩下僵死的黑紫色。
汤岚见这木匣内的枯掌让桀骜不驯的众掌门鸦雀无声,大是得意,冷笑道:“还有你,五虎门任方长。少林在江湖上树大根深,他少林祖庭既然不来,那便得来个少林支脉。故而,你就得来凑齐这十大门派之数了!”
五虎门掌门任方长是个瘦小干枯的老者,这时却“嘻嘻”地笑起来:“多谢汤大人!若不是您老抬爱,我小小五虎门掌门哪有这般运气,跟青城周掌门、华山邱掌门这等绝顶高手平起平坐,这可真是我的造化啊……”
见他神态半带疯癫,众掌门中一位高瘦老者走上前来,拍了下他的肩头,叹道:“任掌门,这两日你心神不宁,只怕有了心魔。不宜喧哗,多多凝神守心。”
老者极高,头发过早地成了银白色,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任方长双眼一亮,叫道:“对了,还有你老彭——彭门彭久寿,一刀镇九州,往日里,我老任想见你老一面也难啊……没想到老子活到了五十三岁,竟跟你们这些大掌门、大宗师关押在一处,我五虎门更成了天下十大名门之一,造化,大造化啦!”
他的笑声歇斯底里,听来颇为骇人。
“混账!”汤岚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任方长的脸上,“万岁的旨意你都忘了么,我大明天下不得称祖称师,早已没有了掌门和门派,哪儿来的十大掌门?”
他对邱道成、周峻等大派掌门颇为客套,那些人在江湖上毕竟底蕴深厚,但这任方长算个什么东西?他更因无意间摊上了这趟苦差事,满腔怨气都撒在了任方长身上。
任方长惨叫声中,身子远远跌出。
蓦地人影一晃,铁链声响中,一人轻舒猿臂,半空中将任方长接住。
“袁振,你又要强出头?”汤岚目露杀机,这一路上,他早已受够了袁振的火爆脾气。
“谈不上出头!”袁振朗声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任掌门已经脑筋糊涂,半疯半癫,你不给他找郎中医治也就罢了,怎么还拳脚相加?”
“要不是万岁有旨护着你们,本官早就杀了这姓任的疯子了。袁振,你要逞英雄,本官就成全你,来人,给他开锁!”汤岚自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抛在地上。
众掌门的手脚上仍锁有长链,以防他们逃走。当日袁振在皇宫内施展了猿抖蝎的绝技后,汤岚为防不测,就将这些掌门的镣铐都换成了特制的精铁打造的。
一个锦衣卫拾起钥匙,将袁振手脚上的铁链、镣铐打开了。
镣铐一解,袁振登时觉得浑身畅快,双眸灼灼盯着汤岚,冷冷道:“如此说,汤大人想指教在下了!”
“是教训!对你这厮还用得着指教么?”汤岚摘了官帽,撩起锦袍,一拍手,众锦衣卫远远退开。院子中空出好大一片地来。
“汤大人,这……何必大动干戈?”华山掌门邱道成只劝了半旬,但见二入神色,便只得叹了口气。
“老子这一路上早闷出鸟来,便请汤大人赏一顿打!”袁振冷笑起来,浑身骨骼“吱吱”作响。
人影一闪,汤岚并指如剑,连环三点戳出。这一出手,意在形先,骨气清奇。袁振旋身避开,忽然左臂暴起,突拍一掌,竟已搭在了汤岚臂上。
汤岚冷笑,以大龙形斜身退开,掌上气势暴涨,忽指忽拳,全力抢攻。
顷刻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袁振一路困顿,此时全取守势。相传通臂门拳术为宋代道士遇猿仙所传,故又名“白猿通臂”。此时袁振使来,腰如蛇形,臂如猿猴,进退飘忽,一时间竟让汤岚奈何不得。
激战中,汤岚陡然以错骨手拍出一掌,如迅雷突降,扫中对手臂弯。这一手错骨法本应让对手拳劲大消,但通臂拳讲究九柔一刚,能从极柔处生出变化,袁振手臂陡然一松,犹如一根被水浸透了的绳子,汤岚一掌拍去,根本无处发力。
汤岚一凛之际,袁振劈掌如雷震,劲由背发,疾振而出,他憋了一路的闷气,这一拍神威凛凛。汤岚全然失了先机,危急之际也见了真功夫,双掌一圈,将劲道使到十成。一柔一刚骤然相交,纯以功力相较。汤岚的掌缘硬生生格在袁振的腕子上。
一股奇痛袭来,这正是袁振镣铐终日缠锁之处,虽是皮肉伤,但撕痛也让他一震。
高手相较,只争一线,袁振重心已被汤岚盘走,身子向后一跌。汤岚狞笑一声,一掌拍出,这一掌毒辣阴沉,竟是要将袁振的功力尽数废了。
“留神!”邱道成大呼,想要救援,却已不及。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斜斜一掌圈出。
这一掌气韵平常,与汤岚先前那招盘掌极为相似,只是更加浑然,一掌已将汤岚的拳劲圈住。
汤岚陡觉自己这一拳砸了个空,一凛之际,袁振已被那人拽到了身后。
“何方高人?”汤岚踉跄退开,刚才那股可怕的虚弱无力之感才慢慢消失,口气竟难得客气了几分。
来人身材高大而瘦削,青灰色的道袍上还有多处破损,宽宽的斗笠下黑巾蒙面,只现出一双冷峻的眸子。
“都是武林中人,阁下何故出此狠手?”蒙面客的声音沙哑,似乎刻意压制。
“咱们是锦衣卫,不是跑江湖的,阁下最好少管闲事!”汤岚的语气虽硬,但拿锦农卫的帽子压人,在声势上已弱了几分。
“这个闲事,在下管定了。”蒙面客信手一挥,指点着邱道成等人,“这几位,在下都要带走。”
“好大的口气!”汤岚已知来者不善,听得这句话不由怒极反笑,“胆敢在锦衣卫汤某面前如此说话的,阁下是头一个!”言毕便拔剑出鞘。
那人冷笑道:“好,岁寒三友,在下已会过了‘莫气如竹’和‘峦上青松’,今日有幸,再见识一下‘汤剑如梅’。”说完信手解下腰间佩剑,不知怎的,剑鞘却未摘下。
汤岚心底的寒意更甚,对面这人不仅口气极大,那股气势也让他心内生虚,当下大喝一声,剑光暴闪,五点剑光形如梅花向蒙面客卷来。
汤岚一出手已施出“五点梅花”的十成功力,眼前形势非常,他心中盘算,若是全力一击无功,就招呼手下一拥而上。
蒙面客剑鞘横掠,暮色申瞧来这一手玄之又玄,五点梅花倏忽消逝。
邱道成等众掌门齐齐“咦”了一声,只是碍于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子,不敢过于赞叹。只有袁振大声赞道:“好剑法!”
剑鞘的圈子已顺势抹向汤岚的左肩。这一道圈子虚旷疏淡,了无痕迹,最可怕的是那圈子绵绵不绝,看似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