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胜券在握,这黑衣人首领风老大才四下打量,这黑狱广大阴森,只悬着三五个灯笼,淡淡的白光映得四周阴沉可怖.隐约可见宽阔的通道和两旁粗大的铁笼。铁笼极大,内里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只能瞧见铁笼的栅栏粗如儿臂。

“看你身手,应是道门两仪门的云字辈高手,奉命入伍,只为看守那人,真是用心良苦啊。”风老大扬起眸子紧盯那长须军官,森然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两仪门薛云成,”长须军官喘息着退开两步,忽道,“各位……都是为了那人而来吧?那人……就在那里……”

众黑衣人不禁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座硕大铁笼中影影绰绰地挂着一道白茫茫的影子。白影一动不动,仿佛那里只挂着一件白袍,又似盘踞着一个阴郁的白毛老妖,随时会跃出噬人。那情形阴森,极是诡异,即便是风老大,看了两眼,脊背上也不觉国出一股寒意。

风老大等人一凛之际,长须军官薛云成猛地就地一滚,已转到了铁门边,合身一撞,铁门轰然合上。跟着“隆隆”之声不绝,似乎那厚重的铁门内有机关枢纽连环撞击。

风老大又惊又怒,一把揪住薛云成,将他拽到一旁,运力一拉铁门,才知门内机关已落,竟是锁得严丝合缝。

两个蒙面汉子忙抢上来合力搬动铁门,却觉铁门重逾干钧,也不知内里装了什么机关。

风老大恼羞成怒,探掌按住薛云成的肩头,森然道:“敬你是个高手,交出钥匙,饶你一命。”

薛云成惨笑:“这铁门没钥匙……”声音蓦地一顿,只听“咔咔”声响,他的肩胛骨已被风老大捏碎。他却紧咬牙关,并不出声呼叫。

一个蒙面汉子大怒,抓过来那重伤倒地的青年军官,狭长的宝刀横架在其颈上,怒喝道:“臭小子,老子只问一次,开这铁门的钥匙在哪?”

“这铁门……真的不需钥匙,只需……”青年的话还未说完,薛云成猛地合身撞来,一头重重砸在青年的脑上。

砰然一响,青年脑浆迸裂,惨呼而亡。薛云成也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两仪门也算道家支脉,”风老大一把揪住薛云成的脖颈,怒喝道,“道家不是慈悲为怀吗,你这厮竟连自己人都杀?”

薛云成道:“各位都是高手,该知道里面关的是谁。此人一出,江湖上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我辈死得其所……”他蓦地振声高呼,“快来人——”

这一喊竭尽全力,自黑狱内远远传出。

乾清宫殿外丹墀下,披链人中一个虬髯汉子忽然扬头盯着大殿半开的亮窗,低声嘀咕道:“龙袍……老天爷,那人是皇上吧?”

他身旁几个目光犀利的武人立时也瞅见了窗后的洪熙帝,纷纷叫道:“皇上,草民等无罪啊!”、“草民等绝无半点异心!”、“求陛下开恩……”

喊叫声轰然四起,像疾风卷起了秋叶,纷乱而惶急。

“肃静!”汤岚蓦地一声断喝,“休得惊了圣驾,伞都跪下!”

一群武人忙踉跄跪倒。

“陛下恕罪!”汤岚擦着冷汗,苦笑道,“这些人虽是名门大派的掌门,却均是些不通礼数的江湖武夫。臣私下里早已训诫他们多次……万没想到,他们还是改不了这草莽性子。”

洪熙帝却不以为然地扬起下颌,冷笑道:“你看看,他们看朕的目光……”

汤岚悚然一惊,这才发觉,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掌门,望向至尊天子的目光居然多是刚硬傲兀,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不忿和不屈。

“这就是江湖人的可恶之处,”洪熙帝喘息着,“在他们心底……只知有江湖恩义,不知有朝廷有君父,野性难驯,其心可诛!”

君臣二人低声言谈,远处的众武人并未留意。那领头叫喊的虬髯汉子又扬起头,叫道:“陛下,草民袁振,二十余载奉公守法,实不知所犯何罪!”说话间他双臂猛然一抖,紧锁在他粗壮双腕上的铁索竟然脱腕飞出,落在地上。

“猿抖蝎?”汤岚的眼芒一闪,低喝道,“通臂门袁振,你疯了么,当真不怕惊驾之罪?”

他深知虬髯汉子这一手“猿抖蝎”的功夫看似随意,却须将全身内劲练至极柔,更融合了缩骨奇术。通臂门本是流传于河北山西一代的外家功法,讲究放长击远,以快打慢,想不到练到极致,竟能生出这等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奇效。

虬髯汉子依旧跪在地上,却仰着脸道:“陛下,草民正是通臂门掌门袁振。草民十五年前曾游侠至紫磨城外,遇蒙元鞑子纵兵扰民,草民随边军抗敌护民,曾亲手斩杀鞑子兵三十余人。后来先皇太宗爷亲扫漠北,自紫磨城出兵那一路,还是革民领的路……”

这袁振一身粗布衣衫,形貌全无过人之处,但这般挺着胸侃侃而言,却带着一股凛凛难犯的昂然之气。

“闭嘴!”

喝声中,汤岚身子一晃,已掠下丹墀,一掌轻按在袁振的肩头:“跪倒!难道你想株连九族吗?”

随着他一掌拍下,袁振刚直如枪的上身忽然弯倒,不由自主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汤岚掌上的劲力更从袁振的肩胛、脊椎一路透向他的双膝。

“咔咔”两声闷响,双膝下的青砖齐齐崩碎,袁振肩井要穴受制,全身内劲再难凝聚,却仍抬起一张满是汗水的脸,一字一句道:“陛下,草民……无罪!”

袁振身周的数位掌门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他们此时面对的不是往昔惯见的江湖刀剑,而是瞬息间便能定人满门生死的不测天威,尽管这些人都是睥睨江湖的宗师,也不禁心神震颤,对袁振的执拗,不敢声援半分。

“汤岚,放开他。”洪熙帝低喝了一声,在太监的搀扶下缓步走到了丹墀上。他冷冷盯着袁振,目光中五味杂陈。

汤岚忙也跪倒在地:“陛下,臣料事不周,请恕臣死罪,臣这就去治罪袁振。”

洪熙帝摇摇头:“汤岚,朕没让你将他们怎样,株连九族的事,朕更不会做。朕只是要让他们明白,我大明的道,不在修武,而在修文。太祖便曾说过,世乱则用武,世治则用文。这才有了‘抑武策’。”

袁振喘着大气,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囚禁我等?”

洪熙帝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这抑武策是太祖爷定下的国策,分庙堂和江湖上下二例。可惜太祖爷定国后,大半精力都在庙堂这一例的抑武策上,只是倾尽全力将蓝玉、胡惟庸等居心叵测的悍将权臣剿灭,江湖这一例,未及施行。到了自己的父皇太宗皇帝,则一生征战,全力清剿北元,于江湖武事上难免放任了。结果终于在永乐十八年,青州酿出了白莲教妖妇唐赛儿的大案,江湖骚动,天下震恐,父皇临终前终于幡然醒悟。

“只因我大明,已不需要江湖,更不允你们这些武人称祖称师。朕决不会杀你们,只是借用你们这些人的名气颜面,正告江湖,自今日起,江湖宗派,决不得再存于大明天下。”

洪熙帝性子仁和,更多严厉的话语并未吐出口,更没有细说这抑武策是先皇和太祖的遗命。

他声音不大,但大殿前轩敞的空场上却极肃静,众掌门、侍卫和太监全噤若寒蝉,竖着耳朵静听。

借我们的名气颜面正告江湖,那到底要怎样做?不杀我们,难道要将我们囚禁一辈子么?众掌门心中又是惴惴,又是疑惑,却再不敢发言相问,连倔强的袁振都垂下了头。

他们都知道洪熙帝的父亲永乐大帝的手段,转眼间便将一代名儒方孝孺灭了十族。这位新皇帝若是震怒起来,难保也有其父之风。

一阵咳喘袭来,洪熙帝疲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牵起铁链,众掌门垂着头愁眉苦脸地向外走去。斜阳残照下,众人凄黯的身影都被拖得老长。

青州黑狱内,风老大惊怒交集,内力迸发,薛云成的呼声戛然而止,颓然倒地。

使锏的蒙面汉子心惊肉跳地走到铁门边,又再运劲搬了几下,才喘息道:“简直像铸死了一般!不好!”他猛然摸到铁门上一只只碗口大的圆洞,“这里都是箭孔,稍时官兵来了,只需顺着箭孔放箭,或是用火攻,咱们的性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风老大的脸颊一紧,咬着牙道:“无妨,先救人,再寻开门之法!”

黑幽的牢狱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有趣,有趣……”声音阴沉冷酷,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的情感。

众人悚然一惊,那冷笑声正是巨大铁笼中的那道白影所发。

风老大忙拔过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擎了过去。摇曳的灯芒下,只见铁笼中那白袍人被吊在半空,伸展的四肢上都锁有铁链。最奇的是那人双脚被吊得较高,那白发披散的头颅竟被垂在最下方。

寻常人这般头低脚高地吊着,三两日便会一命呜呼,这人却似被悬了许久,兀自悠悠荡荡,却别有一股悠闲之意。

“以一口真气吊住血脉,不致气血逆行,这是……武当蛰龙睡!”看出了高明之处,风老大登时大喜,低声道,“前辈可是国师一清真人么?”

白衣老者抬起头,扬起满头银丝般的白发,淡然笑道:“听说这两年汉王麾下有三绝四士,你是哪一位?”他嘴里似是咬着根细小的牙签,悠悠荡荡地晃着身子,一副怡然之色。

风老大傲然仰头,道:“晚辈是汉王四士中的鹰刀风激烟,见过前辈。”

白衣老者“呵呵”冷笑:“汉王四士,鹰虎龙蛇,而以鹰刀居首,怎会中了两仪门薛云成的小小诡计,救人不成,反给关在这黑狱之内,可笑啊可笑……稍时便有官兵到来,只要一个万箭齐发,嘿嘿……”

那使铁锏的黑衣人心下不忿,上前一步,叫道:“老东西,咱们来此拼死拼活,都是为了救你出来,你倒看起笑话来。”

白衣老者眸子一翻,目光冷锐如电,阴森森道:“你是连云寨‘截云五蛟’中的人吧?使铁锏,应是老三蹑电蛟了。你且过来,让老道看看形貌……”

“不错,老子是正是老三蹑电蛟。”那汉子大咧咧应道,心内暗道,这老魔头号称‘山河一清’,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当三奇’之一,不想竟也知道老子!正自得意,猛见一道乌光当头袭来,忙拼命侧头闪避,陡觉左耳刺痛,似有一根细物插入耳内,鲜血迸流。

蹑电蛟嘶声惨呼,伸手一摸,从左耳抓出根物事来,借着飘摇灯火细看,竟是被那老者叼在口中的纤细扫帚苗。但在那老者随口一喷之下,威力竟不啻锋锐暗器。

“你……你这老……”他只觉左半边脸都锐痛难忍,忍不住惨叫起来。

老者却“哈哈”狂笑,众人均觉耳膜震颤,气血翻涌。“蹑电蛟”首当其冲,只觉满腹血脉被笑声搅得似要炸开,猛然张口,一口血远远喷出。

老者四肢一荡,挂在空中的身子就势转向,这口血登时喷了他一脸。

“好极,好极!”老者丝毫不以为意,反伸舌头四下狂舔着脸上的血迹,“难得遇上这等新鲜的热血!”

“你、你这老妖……”蹑电蛟心胆俱寒,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老者长舌一翻,将脸颊上最后一线血痕吸入口内,冷笑道:“明白了么,什么蹈海擎天、蹑电翻山,狗屁截云五蛟!在老道眼里,就是五只爬虫而已!哼哼,老道看到可笑之事,便会发笑。老道在此悠闲自在了许多年,也用不着你等来救。”

这截云五蛟,老大蹈海蛟,其余四人是擎天蛟、蹑电蛟、腾烟蛟和翻山蛟,各有奇能,在连云寨左近端地有翻江倒海之势,哪知在这老道身前竟是不堪一击。

饶是风激烟见多识广,这时也觉心中狂跳,忙自怀中摸出一封纸书,叫道:“一清前辈请看,此乃汉王千岁手书给国师的密信!”

老者摇晃的身形陡然凝住,紧盯着灯笼旁的那封纸笺瞧了片晌,雪白长发后的阴郁老脸才露出一丝苦笑:“汉王千岁,果然……没有忘了我一清老道!”

“既然如此,仙长该信了我等吧。”风激烟一抖手,就着灯笼烧了那密信,“快,救仙长出来!”他身侧的截云五蛟早在薛云成的尸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铁笼,跟着又将一清四肢间的铁链锁具除下。

忽然间白影一闪,一清老道已自铁笼内跃出,揪住了还在地上呻吟的蹑电蛟,张口咬向他血淋淋的耳朵。

蹑电蛟人如其名,以快捷如电著称,但在这老道如鬼似魅的身法前,竟全无逃避之力!

洪熙帝被太监搀回了御座,缓缓道:“汤岚,你知道太祖爷读书的时候最厌恶谁吗?”

汤岚尴尬地一笑,却不敢作答。

洪熙帝喘着气自答道:“是亚圣孟子。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曾让太祖震怒多曰,不但亲自命人做《孟子节文》,将孟子之书删去三分之一,更险些将孟子逐出文庙殿外,不得配享。太祖爷此举,虽手段有些刚硬,却是用心良苦啊!”

明太祖朱元璋厌恶亚圣孟子,乃是群臣皆知的事,但汤岚直到此刻才点头接茬道:“臣是武将,许多事不懂的,但孟子的那些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什么的,也实在是大逆至极的无父无君言语了。”

“看来你是武将,不是武夫,终究是明白大道的。”洪熙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诸子百家,知道为何汉武帝要定儒家为国教么?看看今日这些武人,你就明白了,他们连跪都不会。”

汤岚额角的冷汗又凝了起来,苦笑道:“是啊,这些人不明礼法,臣也实是疏于管教……”

“朕没怪罪你。看到这些连下跪都不会的家伙,朕更加明白了太祖爷的苦心。百家学说,唯有儒家最重礼数,怎样给君父下跪磕头,怎样进退揖让行礼,儒家里都有讲究,深邃如海啊。”

汤岚恍然道:“经陛下这一点透,臣才有醍醐灌顶之感。天下武功大多出于佛道两家。佛道二家只重修身证道,怪不得这些武人不通礼数。”

“只有儒教才有利国家教化,这也是汉武帝独尊儒术的缘由。当年太祖爷说过,朕要让百姓只知道耕读。耕田养蚕,是为了吃穿,读书是为了什么?让他们学着怎么给朕效命罢了!故此,要用儒教、去武道,让江湖人也都习惯跪着,这才会有干载太平天下!”

汤岚忙笑道:“陛下所说,当真是高明大道。但这抑武策的江湖一例,到底要怎样施行呢?”

洪熙帝拈髯沉吟道:“这是个麻烦事,你有何见解?”

“臣有个不大中用的见解,可押解他们出京远行,沿途宣示天威。这一路千里迢迢,万夫所指,这些江湖掌门的脸面全都没了,沿途的那些小门小派,还不望风而散?”

“押解远行?”洪熙帝微微一愣,虽然父亲朱棣、祖父朱元璋都是霸气十足的千古雄帝,但朱高炽却是少有的性子温和之人,闻言不由蹙眉道,“这法子是否太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