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亮瞎眼的金银珠宝镶嵌桌前,不要钱似的铺成一片。四下白墙环护,玉石相衬,配以雕空玲珑木,价值连城的天罗纱摇缀门边。
再看饭桌,俨然是用无数夜明珠打造而成。
想想昙光放狠话时说的那句“把夜明珠摆上来”,连谢星摇也不合时宜生出了错觉,觉得他要求好低。
万恶的资本主义,对两颗朴实无华的心造成了沉重打击。
“怎么会这样。”
昙光双目无神,尝试理解前因后果:“这和我预想里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想要翻车却翻不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翻车。
昙光小师傅,不愧是你。
“二位为何不动筷子?”
另一边,鲛人大祭司坐于桌尾,温和扬唇:“莫非觉得不合胃口?我可以让厨子重新做些。”
“没有没有。”
昙光立马摆手:“多谢款待,我们只是不饿。”
“那我就放心了。”
大祭司道:“神使降临浮风城,是我们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只要二位愿意出力,深海中的邪祟定会束手就擒。”
从见面起,她就一直在说所谓的“深海邪祟”。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原文片段,主角团一行来到南海时,并未听说有什么棘手的妖魔。
“敢问大祭司。”
她收敛好神色,礼貌开口:“您所说的‘邪祟’,究竟是何物?”
“是几年前突然出现的怪像,有传言说,是海魔发了怒。”
大祭司道:“鲛人虽然世代生活在罗刹海,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海中一个普通的部落。罗刹海深不可测,即便是我们,也不敢深入海底。”
这是实话。
深海之下,永远藏匿着数之不尽的未知恐惧。
不说凶残嗜血的各种凶兽,仅仅是昏暗无光、压抑窒息的环境,就能让人心生退却之意。
谢星摇这样想着,稍稍抬了眼,看向不远处的大祭司。
浮风城里的鲛人以双腿行走,隐藏鱼尾之后,与普通人族相差不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肤色。
海底常年不见天日,没有了阳光照射,每个鲛人皆是肤白如雪,乍一看去,好似冰瓷。
等他们化出原形,粼粼鱼尾映衬出通体莹白,周身水光荡漾,一定非常好看。
“几年前的某个夜里,深海中突然响起一道悠长呜鸣。”
大祭司继续道:“罗刹海异兽众多,我们当时并未在意,但不久之后,一个外出入海的鲛人就失踪了。”
又是失踪。
想起楼厌所说的左护法,谢星摇与昙光交换一道视线。
昙光摸一摸秃脑门:“会不会是遇到海里的凶兽了?”
“实不相瞒,我们心知罗刹海凶险万分,一旦离开浮风城,很可能遭逢危机。”
大祭司垂目:“所以鲛人身上,都会携带一个香囊,囊中装有追踪符箓,倘若发生意外,能让家人前去收尸。”
谢星摇猜出接下来的剧情:“那名鲛人失踪以后,你们没找到他。”
“不错。”
桌尾的白裙女人蹙起眉头:“在那之后,好几个鲛人亦是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师父尝试着开坛做法,在罗刹海深处,感受到一股凶戾至极的邪气。”
昙光:“邪气?”
“是极恶邪祟的气息。”
想起不甚愉悦的记忆,大祭司目露忧色:“铺天盖地、凶悍无匹,说来惭愧,我当时心生退却之意,被吓了一跳。”
“因邪气感到畏惧,是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大祭司不必自责。”
谢星摇缓声道:“所以……在那之后,你们就开始了海神祭祀?”
因她的安慰,女人神色微舒。
“期间也曾入过深海,试图一探究竟。”
大祭司声调渐轻:“我师父……便是由此失踪不见的。她修为已近化神,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出岔子,结果——”
她说不下去,抿了抿唇。
所以他们眼前这位大祭司,看上去才会如此稚嫩直率。
她师父陡然消失踪影,而浮风城里的鲛人急需一名领袖,顺水推船,她就成了新一任祭司。
谢星摇有些明白,她对所谓“神使”热情至极的原因了。
[追踪不到气息、突然不见行迹,听上去,很像是坠入了小世界。]
昙光暗暗传音:[就是藏匿仙骨的那个小世界。]
在《天途》里,主角团几乎把浮风城翻找了个遍,仍然没能发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铤而走险,决定去更深一些的海底。
行至一半,被卷入了一个遍布森林的小世界里。
[但是……我记得那个小世界普普通通,没什么危险啊。]
谢星摇想不通:[主角团从头到尾,只遇上几只金丹级别的魔兽。以他们的修为都能平安离开,化神大能却在里面遭了劫难么?]
这显然不合逻辑。
“今日海神显灵,派来两位神祇使者,是我们浮风城的荣幸。”
大祭司整理好情绪,重新勾出微笑:“神使想听曲子,恰好我昨日刚买了一张古琴,二位若不嫌弃,大可就着我的琴音用餐。”
大祭司相当于一城领袖,能让她亲自抚琴,已是无上殊荣。
谢星摇不愿拂了她的面子,轻轻点头:“多谢。”
白衣女人俯身一笑,再抬手,身前现出一张蕉叶之形的长琴。
大祭司凝神,落指。
第一道乐音骤然溢开,谢星摇后背一凉。
[这是……]
昙光打了个哆嗦:[指甲挠过黑板的声音!]
旋即琴声轻转,似是渐渐熟悉了手感,从“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进化成“勉强能听”。
弹得起劲,大祭司不忘与听众互动,朝他们扬唇一笑。
[我以前看玄幻小说,都说鲛人柔美娇弱、惹人心疼。]
谢星摇手腕颤抖,喝下一口茶:[没想到来了修真界,这里的鲛人不仅作风豪爽,还能把人丢进海里喂鱼。]
甚至还把夜明珠当饭桌,很让人意想不到。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昙光小小声:“还没跟其他人汇合,就我们两个,不会真要直接入海吧。”
谢星摇:……
谢星摇:“大祭司的好感度,当真没救了吗?”
昙光眼角一抽:“还差最后一点,好感就拉满了。”
苍天可鉴。
他来修真界这么久,遇上这么多个攻略对象,在经历了无数次翻车以后,鲛人大祭司是好感度提升最快、目前数值最高的。
什么事儿啊这是。
昙光为曾经那个努力刷好感的自己默默流眼泪。
窃窃私语间,桌尾的大祭司停下弹奏。
“二位,”她有些拘谨,也有些期待,“觉得这曲子如何?”
两个无辜的倒霉蛋对视一眼。
[要不,]昙光迟疑道,[再试着降一降好感?]
谢星摇:[……行。]
鲛人大祭司对他们的九十几点好感度,尽数来源于“神使”这个身份。
一旦得知这是两个人族,如今的她爱有多强烈,到时候的恨意就有多恐怖。
昙光只能尝试着让她先行恢复正常,降低好感度以后,去除偶像滤镜。
“抱歉,方才那是曲子?”
昙光轻敲桌面,任由夜明珠淌出如水柔光:“我还以为大祭司在调音——前前后后怎么听怎么不成调,还是多练练吧。”
大祭司深受打击,身形一晃。
好像成功了。
久违的翻车之感让他浑身舒畅,昙光瞥向识海里摇摇欲坠的好感度,终于窥见一丝胜利希望。
昙光乘胜追击:“这种水平的演奏,说实话,很是有损大祭司的水准。”
大祭司一瞬哽咽:“别、别说了。”
不好。
他开口时尽量用了委婉的说辞,并不算毒辣伤人,但听她语有哭腔……不会是被他批判哭了吧。
只有混账才会无缘无故惹哭一个姑娘,昙光暗骂自己一声,正要安慰,却听识海里的游戏系统清脆一响。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已有九十九,玩家再接再厉,即将达成“生死相随”成就!】
昙光:?
昙光:???
“请不要再说了。”
大祭司拭去眼底水光:“神使这番说辞,与我师父一模一样。”
谢星摇:……
绝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毫无乐音天赋。”
大祭司目色哀哀:“浮风城的鲛人们敬我怕我,从来只会一个劲地讨好我,说些什么‘天籁之音’‘绕梁三日’的客套话……唯有师父会告诉我,这些曲子并不成调,还得多练练。”
她顿了顿,凝视长桌另一头的小和尚:“不愧是神使,恪守本性、赤子之心,这才是神祇使者应有的品性。将这次入海的任务交给你们,我放心。”
昙光:……
很好,他放弃挣扎。
昙光心如死灰:[不愧是修真界。修真界的套路,凡人永远猜不透。]
[别慌。]
谢星摇按一按太阳穴:[我这儿还有办法。]
她说罢抬头:“祭司,我有一事相求。”
女人心情正好,温声应她:“神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们前往浮风城时,身边跟随有几名同伴。”
谢星摇道:“奈何来得匆忙,分散在了城中各个角落。”
大祭司一怔:“古籍里不是说,神使之间本是一体,可用意念彼此连通吗?”
居然还有这一茬。
眼看翻车已成了现在进行时,昙光瑟瑟一抖,惴惴不安看向谢星摇。
他们与其他人相距太远,用不了传音入密,至于传讯符,则被宫殿屏蔽得一干二净。
虽说也能试着放烟花……
但一来烟火常见,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会联想到他和谢星摇;二来身为神使,不应该随身携带这种人族的杂物。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面色未改,表情依旧风平浪静。
“那是许久之前的记载了吧。”
谢星摇掌心倏动,唇边挂出一抹浅笑:“现在,我们用这个。”
顺着她的动作,昙光好奇垂头。
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小和尚欲言又止,嘴角轻抽。
好家伙。
被她捧在手里的,是一盏巨大LED投光灯。
*
LED投光灯,亮度足,光照强,辐射广,只要点亮,就能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靓的仔,吸引广泛注意力。
据谢星摇所言,这还是个太阳能的,不需要插电。
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鲛人一族,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玩意儿,三言两语就被谢星摇忽悠得服服帖帖,再无疑惑。
“这就是来自神界的宝物?”
祭司大为震撼:“毫无灵力,亦无火星,却能生出比法器更强的光……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星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海神之力,绝非你我二人能够揣测。莫问缘由,心怀敬畏,感受它的神奇就好。”
大祭司立马缄口不言,开始用心摩拜。
大概率被忽悠瘸了。
他们立在宫殿顶端,三盏投光灯被依次打开,强光乍现,将琉璃瓦染作一片五彩斑斓。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趁着大祭司还在端详投光灯,昙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开口:“我们还真成神使了?”
“而且是法力高强、神秘莫测、正直善良的那种。”
谢星摇点头:“问题不大。只要和其他人一起进入深海,我们就能顺利脱身。”
离开浮风城之后,他们将不再受到鲛人一族的桎梏。
“不过话说回来,大祭司口中的那只深海邪祟,想想确实挺奇怪。”
昙光轻抚下巴:“原文里,主角团在深海大搜特搜,一直没遇上什么事儿。到头来最大的反派不是凶兽邪祟,而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晏寒来。”
他一顿:“对了,晏寒来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星摇有些头疼:“还能怎么办。”
系统横在识海里,让他们无法说出与原文相关的情节,更不可能质问晏寒来,为何打算夺取仙骨。
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看紧他了。
“和晏寒来相处这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本性不坏。”
昙光皱眉:“要不等拿到仙骨,我们就把他打晕,直接带回凌霄山。到时候仙骨归位,被凌霄山严加看守,他肯定动不了心思。”
谢星摇无奈笑笑:“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要这么暴力。”
她话音方落,忽听天边传来一道凌厉疾风。
紧随其后,是月梵清亮的嗓音:“摇摇、昙光小师傅!”
以及几个鲛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大祭司,有人擅闯鲛宫!”
*
LED灯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到半盏茶功夫,分散的众人就全员集合。
大祭司自觉退开,留给他们商讨的空间。
为防止暴露身份,谢星摇抢先传音入密,讲述了被误认为神使的大致经过。
“除却你们两个,其他人都用传讯符联系上了。”
月梵如释重负,轻拍心口:“迟迟找不到人,我们还以为你俩出了事……还好还好。”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谢星摇笑笑:“是谁发现灯光的?速度好快。”
“说来惭愧,是晏公子。”
温泊雪挠头:“我们当时都很着急,在浮风城的街道上四处搜寻,晏公子突然出声,让我们看向这处最高的宫殿。”
他停顿一下,眼中生出几分敬佩:“他真的很厉害。看见灯光以后,立马察觉它没有灵气,然后想到你——你之前用的那些道具,都是不需要灵力运转的。”
所以见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光芒,他会下意识想到谢星摇。
谢星摇怔了怔。
这是个独属于穿越者之间的暗号,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第一个察觉猫腻的,竟会是晏寒来。
她目光一动,恰好对上青衣少年冷寂的双眼。
晏寒来沉默不语,挪开视线。
“看到灯光,大家都以为你们遇到危险,不得已用这种法子求救。”
温泊雪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匆匆赶来,打伤了好几个守卫。”
月梵乖乖低头,认真反思:“我的伤药已经全给他们了。”
楼厌颔首:“人没事就好。”
“多谢各位。”
谢星摇长出一口气:“总而言之,鲛人大祭司希望我们进入深海,搜寻邪祟的踪迹;而我们的目的也是在深海中寻找仙骨下落。这两件事互不冲突,等准备就绪,就能入海了。”
月梵悄声:“那我们要帮鲛人对付那只邪祟吗?”
“能帮就帮吧。”
谢星摇想了想:“不过估计够呛。如果真有邪祟,它能吞噬化神修为的前任祭司,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就算我们撞见,也奈何不了它——不如谨慎行事,性命最重要。”
“祭司口中的邪祟,极可能与左护法的失踪有关。”
楼厌接话:“你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不愧是魔尊。
修为高,说话就是有底气。
“我们在浮风城搜寻这么久,始终没能找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思忖片刻,见时机成熟,念出原书台词:“仙骨定然落入了深海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出发。”
“罗刹深海杀机莫测,各位务必小心。”
月梵很是配合,接下他的台词:“我们有避水珠,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入海以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说罢仰首,立于鲛宫之上环顾四周:“不过……这四面八方全是阵法,我们应该怎样出去?”
沉默须臾。
晏寒来微微抬头,穿过金光四溢的人造太阳,望向远处呈球形拱起的阵顶。
晏寒来:“顶上。”
*
浮风城与深海连接的通道,是高高在上、宛如天穹的阵法顶端。
要想出城,先得飞上半空。
“神使们要出发了吗?”
大祭司喜出望外,欣喜之余,隐隐透出担忧之色:“不在浮风城里多留一阵子?大闸蟹夜明珠和翡翠玛瑙,要不要拿上一些?还有宫殿里珍藏的高阶法器,诸位尽管拿。”
她总觉得诚意不够,末了正色补充:“要不,在浮风城里办一场祈福仪式?”
什么叫细致入微,关照有加。
九十九好感度,恐怖如斯。
谢星摇笑笑:“不必,多谢大祭司。”
无功不受禄,他们不一定真能解决那只邪祟,哪好意思留在浮风城里坑蒙拐骗。
“无论能不能降伏邪祟,浮风城百姓都诚心期待神使们的归来。”
大祭司闻言舒眉,俯身行礼,双手交叉胸前:“愿海神保佑。”
昙光回以一笑:“有缘再会。”
[现在问题来了。]
月梵极目远眺,在人造太阳的强光下眯起眼:[我们怎么上去?我是剑修,御剑就好,你们呢?]
昙光默念法诀,身前现出一本凌空浮起的经书:“御器。”
楼厌:“我用魔气。”
温泊雪:……
温泊雪掌心上翻,凝出一张符纸:“或许,可以试试鹤符?”
鹤符。
将灵力凝结成一只巨大纸鹤,施术者可坐于纸鹤之上,御空而行。
修真界术法众多,飞行的法诀亦是五花八门。
剑修御剑飞行,魔修可借由魔气腾空,至于法修,要么驾驭法器,要么利用符箓——其中的鹤符,就是凌霄山弟子常用的符术。
谢星摇右手掐诀,白光氤氲,身前现出足有一人大的纸鹤。
穿越来修真界之后,并没有太多需要凌空飞行的时机。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以飞舟或者月梵的跑车出行。
至于鹤符,谢星摇在平日里的修炼中尝试过几次,虽然称不上熟练,好在掌握了窍门。
这样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稍稍侧目,看向晏寒来。
少年淡淡瞟她,左手倏动。
不需要符咒,也不用法器,只需默念一道剑诀,就有一把以灵力凝成的长剑横在他身前。
凭他和楼厌的修为,凌空飞行,的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
从认识到现在,晏寒来的惯用手一直是左边。
像她,连用左手写字都难。
另一边,月梵化出长剑:“既然决定好了,那就出发吧。”
飞行的感觉总是很奇妙。
尤其是像如今这样,仅仅坐着一张单薄纸片,身边没有其它防护。纸鹤腾空的一刹,疾风狂涌,让谢星摇有了瞬间的恍惚。
随之而来,是强烈的失重感。
脚下的琉璃瓦距离渐渐拉远,她见到瓦片,屋脊,整座大殿,最后是气势磅礴的华美鲛宫。
眼前所见恍如画卷,唯一真实的,是耳边呼呼作响的风。
即便到了今天,来到如此之高的半空,谢星摇还是生出了几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