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谢星摇,他也咧嘴笑了笑。
“仙长们谈完了?”
少年快步走来,凤目弯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他语意轻快,说话时头顶一动,扑簌簌冒出一对雪白的猫咪耳朵。
呜哇。
谢星摇窒住呼吸——是兽耳控的福音!
平日里的雀知前辈,一定能随心所欲揉捏各种毛绒绒。
觑见她的神色,少年笑意更深:“姑娘对我耳朵很感兴趣?”
谢星摇从不吝惜夸奖,诚实点头:“很漂亮。”
“倘若喜欢——”
头上猫耳一晃,他眯了眯眼:“姑娘想不想体验一番幽都的节庆传统?”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意思。
今时今日的节庆传统,可不就是结契么。
想起来了。
绣城的霓笙城主说过,妖族对气味十分敏锐,而她身上的气息,恰是他们中意的一种。
类似于猫薄荷。
至于眼前这位红衣少年,一看就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
谢星摇不由暗暗惊叹:
她本以为雀知是唯一的食物链顶端,没想到偌大一个宅院卧虎藏龙,个个都是海王海后。
她没有结契的心思,尚在思考如何礼貌拒绝,毫无防备地,听见身后一道清冷少年音。
“将结契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想必公子已同不少人一并体验过‘节庆传统’,着实厉害。”
这又冷又拽的语气,这呛死人不偿命的话术。
谢星摇回头一瞧,望见晏寒来冷淡的神色。
红衣少年被他说得笑容一僵,紧随其后,园中又响起另一道陌生嗓音。
“这位仙长所言不错,短短一天功夫,你已与二十多个姑娘结了契约,累不累呀。”
一名披发青年自墙头轻盈跃下,桃花眼含笑一勾:“要说结契,还是我比较适合。”
红衣少年冷声笑笑:“你不也有十八个。”
“这有什么。”
青年耸肩:“这位姑娘生得好看,气味也好闻,没有结契对象实在可惜。结契绳只能临时生效,根本算不了正式结契——就当交个朋友。”
妖族生性不羁,雀知的宠侍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已将结契绳看作了随意分发的玩具,当不得真。
谢星摇眸光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晏寒来。
他在这种事上格外正经,得知昙光养鱼,甚至毫不留情出言讽刺过。
于他而言,哪怕是用结契绳临时结下契约,也定然冒昧不得,只会选择倾心之人。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身侧那人骤然出声:“谁说她没有结契对象。”
谢星摇:。
谢星摇:……?
[等等。]
她不理解:[谁说我有结契对象?]
晏寒来没应声。
她心中茫然,为了不让另两名妖族察觉,用灵力悄悄戳了戳他胳膊。
晏寒来还是没开口。
甚至生硬地挪开视线,故意不看她。
半晌,少年终于传音入密:[他们太烦。]
他生性孤僻,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说辞,确实会感到心烦。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呢?]
她说话时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对方眼中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长睫一颤,冷然回应:
[幽都妖族最擅纠缠不休,我不介意帮你。]
不介意帮她。
什么意思。
谢星摇呆愣一瞬,反应过来话中深意。
不会吧。
她险些没忍住,下一刻就要惊呼出声:[结、结契,我们?!]
晏寒来烦躁皱眉,少焉,勾出一个揶揄轻笑:[怎么,谢姑娘看不上?]
谢星摇:[……]
谢星摇:[倒也不是。]
晏寒来神色冷戾,乍一望去好似护食凶兽,显然不是个良善之辈。
而且是只需看上一眼,就让人不敢招惹的那种。
两个妖族闻言怔住,红衣少年抢先开口:“二位莫非是——”
谢星摇:不是。
长发青年略作思忖:“但二位的气息毫无重合,不像是结了契——”
谢星摇:因为根本没有。
“我们何时结契,与二位无关。”
晏寒来一如既往坏脾气,眉眼稍扬:“这样解释,足够了么?”
谢星摇:你好凶,好像一个坏蛋啊!
两妖不愿多做纠缠,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仍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耳边本是清净,忽听晏寒来低低出声:“谢姑娘。”
她仓促抬眸。
少年一身沉郁鸦青,立在角落里的树荫下,面上光影浮动,好似迷蒙水流。
当晏寒来伸出左手,五指修长白皙,几道交错的旧伤疤之间,是一根莹白色长绳。
结契绳。
谢星摇眉心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绳子?”
摘星节盛大热闹,街头巷尾有不少妖魔在分发结契绳。
但是……以晏寒来的性子,不应该全盘无视,拒绝接受吗?
譬如她,就逐一婉拒了。
晏寒来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被人硬塞。”
他说罢抬眼,神色中无甚柔情,只能窥出嘲弄与不耐:“谢姑娘,幽都人多眼杂,倘若妖魔鬼怪纠缠而来,只会延误正事。”
虽说有理有据,只要与他结契,就能摆脱不少纠缠,不过吧……
这只狐狸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谢星摇接过白绳一端,敛眉冷哼:“那我还得多谢晏公子,情愿做出伟大牺牲、为我排忧解难。”
她阴阳怪气,晏寒来却是低笑一声,似乎心情不错。
结契绳的质感很是神奇,毫无普通绳索的粗糙之感,似水似冰,沁着股清凌凌的凉意。
谢星摇垂头打量:“这个应该怎么用?”
她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拂过。
晏寒来微微俯了身子,食指骨节分明,触上结契绳顶端。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带着点儿轻慢之意,指节一蜷,将绳索缚在她指尖。
谢星摇低头看着结契绳,没察觉少年轻扬的嘴角。
晏寒来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来到幽都以后,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他意料——
譬如变成狐狸被她抱进怀中。
譬如用十分笨拙的理由提出结契,心中因为这个愚蠢的说辞暗暗发笑。
譬如瞥见谢星摇抗拒的神情,心中涌起古怪的干涩,阵阵发闷。
又或是走在街头,鬼使神差收下一根结契绳。
若是以往,他不会看这绳子哪怕一眼。
结契绳被套上她指尖,晏寒来不动声色,静默无言。
心中那些酸涩肿胀的、几近窒息的感受,在这一瞬间悄然化开,尘埃落定。
“对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那个,昨天夜里,多谢晏公子。你的风寒还好吧?”
晏寒来:“嗯。”
她还想问问小白狐狸的事情,又担心说出来徒增尴尬,犹豫的间隙,听晏寒来冷声道:“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我只是在想,我们应该是所有结契之人里,最没有诚意的一对了。”
晏寒来不明所以,撩起眼皮。
“你看啊,结契的理由只是为了身边能清净一点,过程也很敷衍潦草。”
她说着笑笑:“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没必要有诚意。”
晏寒来本是握着另一端结契绳,即将缠上自己指尖,闻言动作骤停,投来冷淡一瞥。
谢星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空气里沉寂一瞬,她身前的少年忽然轻嗤一下,笑出低低气音。
再眨眼,白绳蓦地腾起。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四下寂静,晏寒来依旧表现得不以为意,任由结契绳凌空而上,触及他脖颈。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耳后轰然涌起一缕热流。
绳索白而纤细,悠然环上身前那人的侧颈,继而从后往前,在咽喉打上死结。
于是恰好勒住他最为脆弱的喉结。
晏寒来莫不是……疯了吧。
园中树影斑驳,阴翳沉沉,与跃动的太阳光斑一并倒映于少年眼底。
他眼中噙了散漫的笑意,眼尾则是病弱中的浅淡绯色,五官被光影渐渐勾勒,倨傲、冷漠、带着野兽一样的张扬戾气。
但他脖颈之上,缠绕的白绳逶迤而下,寻其源头,正被一个小姑娘握在手心。
如同缰绳,亦或驯服的项圈。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跳加速。
“谢姑娘。”
契约达成,晏寒来好心情地开口。
因染了风寒,清越少年音略显低哑,裹挟出一丝浅淡笑意:“像这样,算不算有诚意?”
第65章
谢星摇脑子里一团浆糊。
谢星摇有点儿懵。
谢星摇勉强保持几分理智,开始认真推理。
已知晏寒来一向对所有人爱搭不理,和她尤其不对盘。
又知雀知的宅邸宠侍遍布,个个都是养鱼能手,经验老道且丰富,而幽都妖魔,大多懂得易容术。
合理推断,眼前站着的这人很可能并非晏寒来本狐,而是某个伪装成他模样的妖族。
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晏寒来冷声笑笑:“虽然不知谢姑娘在想什么……倘若这副不大聪明的表情被旁人见到,恐怕会有损凌霄山的名头。”
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讥嘲神色。
很好,他还是他,从没变过。
之所以把结契绳缚上脖子,应该只是为了唬住她,看她呆愕的表情。
……应该。
“这个临时契约,等摘星节结束就会自动消退吧。”
谢星摇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给自己暗下一个清心诀。耳后热意褪去,她指尖一动,引得白绳随之收拢。
于是晏寒来的喉结也上下滚落,无言垂眸,向她皱了皱眉头。
谢星摇默默停下动作。
“我听说,与身体的一部分相连后,结契绳会以灵力作为载体。”
她不敢用力也不敢动,只能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只要在识海里对它做出指令,结契绳就会自行消失和出现。”
千里姻缘一线牵,绑上这条绳索之后,只要二人身在幽都,无论相隔多远,都能被紧紧相连。
晏寒来:“嗯。”
“那,”谢星摇看他一眼,“我让绳子消失啰。”
晏寒来不置可否,是默认的意思。
白绳缓缓消散,直至不见踪影。
这分明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协商,谢星摇却不知怎么,诡异生出了一丝窃玉偷香的做贼心虚。
停停停,打住。
这个想法过于离谱,她不敢继续往下想,飞快把它赶出脑子。
正值这个当口,花园外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向着园外探去,谢星摇见到三个青竹般的小少年。
其中一位的脑袋上,还顶着个雪白色兔子耳朵。
幽都百姓大多淳朴热情,见她抬眼,小少年们纷纷咧嘴一笑,友好地挥一挥右手。
谢星摇正要抬手打招呼,却见手上的结契绳陡然出现。
细绳莹白,通体氤氲着澄澈灵力,在翠色树荫的映衬下格外清晰,悠悠连接她的一根手指,以及晏寒来白皙的脖颈。
小少年们热情好客,还在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搭话,猝不及防望见这根绳子,皆是一怔。
再看她身侧的青衣少年,眸色淡淡,目光冷然,虽然并未表现出凶神恶煞的恶意,但着实叫人发怵。
好凶。
结契绳虽然不算正式契约,但在幽都的传统里,当众将其显露而出,无疑是一种张扬的挑衅——
类似于野兽护食,警告同类们不要靠近。
更何况,这还是一只凶巴巴的、生人勿近的野兽。
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渐渐停下,小少年们察言观色,最终朝她礼貌笑笑,一溜烟跑开。
这根绳子,绝对不是由她召唤出来的。
谢星摇心有所感,蓦地抬头。
“试试功效。”
晏寒来语气平静,看他模样,浑然对结契绳生不出兴趣:“看起来尚可。”
一句话说完,灵力缓缓下压,结契绳随之消失不见。
谢星摇:……
其实你就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身边吵吵闹闹,所以故意把那些小妖吓走了吧。
除了“毒舌”以外,谢星摇暗暗给他贴上一个标签:幼稚。
想了想,又补上一个:坏家伙。
“对了。”
不久前小楼里的对话历历在耳,谢星摇想起雀知的欲言又止,试探性开口:“雀知前辈说……你是前往极阴之地的最佳人选,为什么?”
晏寒来沉默片刻,唇角微勾:“谢姑娘不是不会刨根问底么?”
“这不叫刨根问底。”
谢星摇不假思索:“这是出于同伴之间的关心。”
她这个回答又直又快,全然在对方的意料之外。
晏寒来罕见地愣了愣,好一会儿,却只是漫不经心告诉她:“抱歉,无可奉告。”
他总是把秘密藏在心里,不愿对任何人诉说。
谢星摇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凭她和晏寒来的交情,还远远达不到能让他无话不谈、掏心置腹的程度。
她没再追问,把话题移开:“这次去城主府,务必小心。”
晏寒来低笑一下:“这句话,还是送给谢姑娘更合适。”
她就不该指望,这只狐狸到头来能说出什么好话。
好在谢星摇早已习惯他的性子,并未针锋相对地回怼,而是语气如常,轻声开口:
“若是遇上不好的事,大可告诉我和师兄师姐。”
身侧的少年抬起一双琥珀色眼眸,同她四目相对。
谢星摇笑笑:“我们这群人虽然年纪轻轻、修为不高,但同生共死这么多次,大家已把你当成了朋友。你若有请求,我们定会竭力而为。”
晏寒来静默看她许久,眸中晦暗不明,临近最后,懒散扬起唇角。
晏寒来:“谢姑娘何时学了煽情这一招,莫非是话本子里的新花样?”
谢星摇:……
很好。
不愧是原文盖章认定的坏蛋,既然不会说话,以后就不要再说。
她正要回怼,身后传来木门打开的吱呀一响。
“摇摇!”
月梵交流完毕养鱼心得,自楼中小跑而来,望见她和晏寒来,颇为惊讶:
“你们怎么还在花园?这个花园不大,我还以为你们去了别的地方散步。”
不。
其实在这个小小花园里发生过的事情,远比散步复杂许多。
谢星摇张口就来,刻意回避结契之事:“这里的建筑风格很是别致,于是我们多加逗留了一段时间。”
“谢姑娘很有眼光。”
雀知得意一笑:“这个园子是我找到幽都最好的工匠,让他们精心打磨而成的。”
糊弄过去了。
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谢星摇心中更多还是犹豫。
结契的事情……应该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吧。
这不过是一根平平无奇的小绳子,等摘星节结束就会消失,毫无重要性可言。
倘若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免不了要进行一大段口干舌燥的解释,更糟糕一些,还会惹得他们胡思乱想。
谢星摇选择守住这个秘密。
只要到了摘星节结束的那一天,就能装作结契从未发生,而她和晏寒来也能顺理成章,恢复互不相干的关系。
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
毋庸置疑,雀知的生活是人间仙境。
宅邸中聘请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厨,从北州到南海,从草原到大漠,各种口味各种花样的菜式层出不穷,叫人目不暇接。
几人品尝完一席饕餮盛宴,个个心满意足。
歇息一个时辰后,便是动身的时机。
他们身上都被贴好了天阶隐匿符,身形与气息隐去九成,哪怕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也不会被普通百姓们察觉。
“真奇怪。”
前往城主府的路上,谢星摇凝神沉思:“那些消失不见的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可能和连喜镇的无辜百姓一样,被关押在地牢里。”
月梵道:“不过……浮影石里那个青年的凭空消失,确实无法解释。”
昙光耸肩:“总不可能进了九重琉璃塔吧,幽都城主又不是托塔天王。”
雀知挑眉:“托塔天王?”
差点忘了,在修真界里,是没有这个神话体系的。
昙光牢牢记着自己的人物设定,掩嘴一笑:“是我们家乡流传下来的故事啦。”
[昙光小师傅,]月梵啧啧赞叹,[有始有终,令人敬佩。]
谢星摇:[甘拜下风。]
温泊雪:[五体投地。]
晏寒来:[……]
他们身法极快,没过多久来到城主府前的巷子里。
雀知的修为只比城主穆幽略逊一筹,心中默念法诀,掌心结阵而出。
“我跟踪穆幽时,曾在城主府暗暗布下过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城主府有不少防备外来之人的恶咒,这些阵法能让恶咒中止一柱香的功夫,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够你们前往极阴之地。”
雀知低声:“隐匿符可确保你们不被守卫察觉,待你们拿到琉璃塔,就立刻离开。”
月梵点头:“明白。”
“抱歉啊。”
不知想到什么,黑裙女妖温和笑笑,语带歉疚:“你们身为仙门弟子,行事本应光明磊落,如今跟着我,却要受这种偷偷摸摸的委屈。”
谢星摇立马摆手:“前辈言重了,我们不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