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我们快些离开飞天楼吧。”
云湘压低嗓音:“我们关系微妙,最好不要一并同行。你留在这儿不安全,不妨抱着布团先离开,我随后出去。”
这对奸夫淫妇,开始了嘀嘀咕咕。
在场看客下意识噤声,眼睁睁看着少年郎后退一步,慈爱摸摸布包:“孩子乖,真可爱。”
而女子柔声笑笑:“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有人在外等着我。”
有人。
男人听了会流泪,女人听了会沉默,好端端一个夫君,到她嘴里成了“有人”。
全场一片死寂,宾客欲言又止,纷纷显露颓败之色。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她夫君知道一下?”
不久前出言问询的女人低声耳语:“看他的表现,应当仍被瞒在鼓里。”
“真、真的吗?”
她身侧的好友略有踌躇:“可他一直把孩子当作亲生看待,倘若有朝一日知晓真相……与天塌有何异啊!”
她们的交谈止步于此。
因为当这句话堪堪说完,余光所及之处,厢房门前,冷然一袭青衣拂过。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主人公。
当熟悉的男主角走进房中,外衫清冷如竹,满溢开熟悉的葱茏绿色。
春风又绿江南岸。
梅—开—二—度。
“怎么了。”
晏寒来无视身后道道目光,神色如常:“天色已晚,孩子累了,需要休息。”
事已至此,居然还心心念念着孩子。
好几个看客悲痛掩面,不敢接着往下看。
“我正要出来。”
禁制除去,谢星摇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朗然一笑:“你久等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刚打算上前,忽见不远处一名壮汉猝然咬牙,拍案而起:“公子,你莫要被骗了……这孩子,他很可能不是你的!”
晏寒来:……?
谢星摇:……?
“正是。”
另一名女修目露悲色:“你夫人与这位少年郎仍有往来,二人举止亲密……唉!”
晏寒来没明白他们意思,蹙眉沉声:“什么?”
“我也看不下去了!”
又一名正义群众起身而立:“都说孩子同爹娘长相相似,今日我们就来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孩子!”
云湘与谢星摇同时屏住呼吸。
[不是吧。]
谢星摇右眼皮狂跳:[朔风城里的人,都这么好心吗?]
[是是是是的,我们北州……]
云湘咽下脱口而出的夸赞,紧蹙眉头:[咱们现在怎么办呀?]
布团里空无一物,一旦被人拿去分辨,他们到时候必定百口莫辩。
要想制止悲剧,唯独剩下一个办法。
云湘沉思片刻,垂眼,哑声:“没错。”
在所有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白衣少年握紧双拳:“还记得吗?你已有整整一年未曾归家……这的确是我与姐姐的孩子!”
一段话,引爆整间厢房。
——小白脸,恐怖如斯!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他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一语落毕,晏寒来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云湘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她之所以同你和好,不过为了继承财产,与我继续快活逍遥。”
[圆、圆上了。]
云湘欲哭无泪:[这下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吧?求求各位好心人,快放我们离开吧。]
晏寒来思忖着自己应有的反应,面无表情后退一步:“不,这不可能。”
——可怜的男人,已然丧失神智、做不出表情了!
他的模样着实悲惨,眼见谢星摇抱着孩子迈步将行,不知是谁同情出声:“可……也说不定呢?那孩子既会说话,证明年纪不小,要不咱们还是看看?”
万万没想到会栽在这种地方,谢星摇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瞪一眼晏寒来:
[哦豁。这就是晏公子想要的天才?]
晏寒来:……
晏寒来:“他其实年纪很小,我们的孩子,不,他们二人的孩子是天才。”
——果然已经神志不清了,面无表情讲出这种话好可怜啊!!!
现场一片混乱,孩子成为万众瞩目的唯一焦点。有不少人闻风而来,于门外探进黑黝黝的脑袋。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忽而听得长廊中一声怒喝:“都别吵了!”
谢星摇抬眼,见到熟悉的温泊雪与月梵。
“既然诸位都已捅破窗户纸,那我也就不再隐瞒。”
温泊雪迈步往前,一把夺过布包:“毋庸置疑,这是我的孩子。”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
她的心破碎风化。
云湘后退一步,尾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云湘绝望传音:[快快快,快把这团倒霉的布包带走!]
场面再度沸腾,新瓜接旧瓜,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剧情辗转反复,梅开三度。
——男人,恐怖如斯!
一语落毕,晏寒来与云湘皆是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温泊雪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
“我才是与佳期两情相悦之人,你们,不过是用来掩饰我俩关系的工具罢了。我算过时间,孩子出生于一年前,正是我和佳期情意正浓之时。”
温泊雪于识海中咧嘴一笑:[别担心,有我在!]
他毕竟是个演员,整段话说下来一气呵成,加上最后一句颇具说服力的台词,的确能打消不少人的心中疑惑。
奈何恰是此刻,看客中有人狐疑开口:“您……您莫不是温家公子?我曾在一年前远远见过您,可您那时远在中州,压根没回过朔风城啊。”
温泊雪:。
温泊雪:[草。]
“那还是,”另一人挠头,“看看孩子的模样?”
完蛋了。
温泊雪紧紧抱住怀中布包,心脏倏然紧绷。
他们几人使出浑身解数,奈何还是逃不开这一劫。孩子他爹定在云湘与晏寒来之中,如今穷途末路,再无其他救场的人选。
他正琢磨着应当如何糊弄过去,猝不及防,又听得一声冷笑。
——厢房正门,别着[赵铁头]名牌的月梵嗤笑连连,上前几步,眸中有伪装出的得意,也有濒临崩溃的决绝。
“赵铁头赵铁头,这分明是个男人的名姓,我看上去却是女儿身。”
月梵壮烈咬牙,给自己暗暗贴上一张拟声符:“你们,莫非不觉得古怪吗?”
不会吧。
温泊雪瞳孔狂震:连名字的缺漏都能圆上!
“没错。”
一瞬的凝滞,当月梵再开口,厚重雄浑的中年男音有如钟磬,震惊全场:“我男扮女装潜伏于你们身边……这是我的孩子,都别碰!”
震撼它娘哭天喊地,震撼死了。
这居然、居然是梅开四度!!!
颤抖的手,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温泊雪后退一步,尾音狂颤:“你、你说什么?”
“我与佳期情投意合、青梅竹马,一年之前,正是我们日日私会的时候。”
厚重雄浑的中年男音嚣张哼笑:“我佯装成无知少女,潜入温家盗取财产,她则嫁入阎家,只等有朝一日继承家财——这孩子后背有颗同我一样的痣,他是,也只能是我的孩子。”
一语落毕,晏寒来、云湘与温泊雪皆是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月梵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
——男扮女装,恐怖如斯!
第31章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飞天楼。
修真界民风淳朴,连狗血话本都极少见过,更不用说眼前这出狗血狂泼、不断颠覆三观的年度大戏。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骇然打破寂静。
“所以。”
一名少女茫然道:“孩子的父亲,是这位……男扮女装的头公子?”
月梵:“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不是头公子,我姓铁——”
月梵看一眼胸口[赵铁头]的名牌:“……不对我姓赵。”
她身为最后的赢家,昂首阔步行至温泊雪身旁,一把夺过手中襁褓,中年男音厚重如山:“再见,夫君。”
——差点忘了,这两人还是一起进入飞天楼的道侣。
温泊雪代入几分当事人崩溃的心态,五官痛苦,做不出表情,抽搐着嘴角哑然应声:“算、你、狠。”
这是什么人间炼狱。
月梵看似入戏已深,实则异常靠谱,时刻牢记一伙人今日的使命,将布包紧紧抱住,给出一个眼神暗示:[兄弟姐妹们,随我撤!]
谢星摇闻言上前,做出妖艳贱货如愿以偿的坏女人姿态,抬手挽起月梵右臂:“走吧铁头哥,莫要与他们纠缠不休。这么多年过去,我在阎家可赚到了不少银钱。”
月梵哈哈大笑:“走,回我们的家,自此逍遥快活。”
万万没想到,今夜的大戏会以此作为结局。
围观群众皆是惊叹纷纷,纵观全员,竟无一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然无辜,每个人都心怀叵测、居心不良。
黑吃黑,狗咬狗,在全员恶人的故事里,唯有最狠最毒的狗男女,才能赢得最终胜利。
他们悟了。
然而此时此刻,任谁都无法料想到,故事尚未迎来终结。
一对狗男女开开心心往外走,没出厢房,骤然听得一声怒喝。
“吵吵吵,吵什么吵,何人在此惹是生非?”
此音浑浊,渐朝厢房靠近之时,溢开满满当当、令人心悸的魔气。
小室内多为人族,见状不约而同后退几步,噤声不语。
——魔气暗涌,一道高大身影映于门前,片刻后,骇然现出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飞天楼魔族齐聚,无疑是场妖魔之间的饕餮盛宴。妖魔在楼中占据绝对性的主导地位,自然不会特意化作人形。
他们这里太过热闹,吸引看客之余,也引来了一只不善的邪魔。
“我听说……”
魁梧的影子沉沉压下,魔修向内张望几眼,咧嘴露出阴气森森的笑:“这里有小孩?”
[糟糕。]
云湘悄然传音:[妖魔最喜婴孩的血肉……它若进来,我们必然暴露。]
她话音未落,不久前与同伴嘀嘀咕咕的人族少女忽然瑟瑟开口:“小孩?哪、哪有小孩。我们分明在唱歌喝酒。”
“就是。”
另一边的年轻男人打了个哆嗦,不敢直视魔修双眼:“小孩多闹腾,哭哭啼啼最是烦人,哪会有人带进来?”
言谈之间,月梵身前的女子微微一动,用身形遮住她手中的襁褓。
“是么?”
魔修笑笑:“有没有小孩,可容不得你们来说。我的鼻子一向很灵。”
笑音森森,在场众人皆是屏息凝神。
这只妖魔的修为显然不低,听闻魔族嗜血,其中一些甚至能嗅到孩童的气息,方便将他们做成盘中餐。
魔气肆虐,穿过重重人潮,好似攀附而上的幽幽藤蔓,逐渐蔓延至每处角落。
近了,快近了。
黑色雾气冷冽寒凉,渐渐贴近月梵手中的襁褓,下一刻,定是鲜血四溅,婴孩命丧当场。
好几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却见魔气稍稍顿住,然后——
掠过去了?
“搞什么。”
一番搜寻毫无结果,魔修不屑冷哼:“抱个空布包,有病。”
魔修骂骂咧咧地走了。
然而厢房之中的气氛,不比他在场时更好。
谢星摇:……
月梵:……
小室又一次被沉默包裹,谢星摇红着耳朵摸摸鼻尖,瞥见门边一只小魔竖起眉头:“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合理解释——布包里究竟是什么!你们这伙人居心不良,有什么阴谋!”
它修为不高,无法嗅出婴孩独有的味道,但方才路过的前辈既然否认了孩子的存在,其中就定有猫腻。
[不会吧,这么倒霉?]
温泊雪真真正正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它要是察觉不对,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我们就全完了。]
“话说回来,我也觉得很奇怪。”
围观群众里,同样有人小心翼翼举起右手:“这位赵铁头小姐,你不是夏家的千金吗?怎么成了飞天楼里的侍女……啊不对,侍男?”
月梵太阳穴狠狠一跳,想起自己易容后的脸,以及那块被藏进口袋的名牌。
名牌上不多不少三个字,夏知烟。
她早该料到,很可能会在飞天楼里遇见夏小姐的老熟人。
完蛋了。
如今才是真的无路可退,根本找不到合适理由——但凡是精神正常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抱着个大布包,集体上演这样一出狗血至极的烂戏?
厢房压抑而安静,处处落针可闻、连空气都凝滞不前。
在混乱复杂的心绪里,识海陡然响起一道来自谢星摇的传音:[朋友们,启动C计划。]
C计划。
温泊雪茫然应答:[我们有A计划和B计划吗?]
[你们一定能明白。]
谢星摇面色沉沉,唯有双眼澄亮依旧:[想想每年,每到那一天的夜晚,我们都会看些什么。]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怔。
他们似乎懂了。
有一种神奇的存在,能让一切不合理变得合理,将或欢脱或无厘头的剧情,老老实实禁锢在一个老套的现实框架。
C计划。
春——晚——?
悟了。
“实不相瞒,我的确不是赵铁头女士,更不是赵铁头公子。”
月梵如获新生,言语含笑:“我,名叫夏知烟,是佳期的朋友。”
“实不相瞒,我也不是温仲伯——哦不对,我就是温仲伯。”
温泊雪一声轻咳,如沐春风:“但我与宋佳期小姐清清白白,乃君子之交。”
云湘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两眼呆呆,试探性接话:“那个,我……我也一样。”
人群中响起一道质疑:“那你们之前是——”
月梵:“唉。”
温泊雪:“唉。”
月梵温泊雪异口同声:“实不相瞒,我们是受了宋小姐的邀请,特意来演一出戏啊!”
云湘:“我、我也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剧情,她不懂了呜呜呜!
“不错。”
谢星摇沉痛咬牙:“脚踏三条船是假的,孩子是假的,夫君,方才说不爱你了……也是假的。”
晏寒来沉默着没出声。
剧情一波三折起伏太大,他有点儿懵。
“我知道,阎公子,你心里定在埋怨我们无理取闹。”
月梵上前一步,目露忧伤:“但请你相信,佳期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阎公子。”
温泊雪哀哀长叹:“你此刻是不是在想,自己日日操劳、忙里忙外,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可妻子为何仍是不满意,要这般折腾?”
他说得直白,几乎是把台词往晏寒来脸上怼。
晏寒来不傻,闻言沉声:“不错。我日日操劳、忙里忙外,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
“忙……知道你忙。”
谢星摇凄然垂头,长睫掩下眸中悲痛:“可我若是不演这一出戏,你会在百忙之中,抽出这么多时间陪我吗?”
温泊雪啧啧摇头:[我有预感,要来了。]
月梵神色复杂:[我好像,已经听到了新年的钟响和烟花。]
“你夜以继日辛辛苦苦,常常十天半个月不露面。街坊邻居都说,你定是在外拈花惹草,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支撑起这个家。”
谢星摇哑声:“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你在外吃苦,我三天两头见不到你的影子,在家担惊受怕。每天等每天愁,就连到了阖家团圆的节日,你也要出门办事——不久前的跨年夜,我坐在满桌珍馐前,身边却只有侍卫丫鬟,这是家吗?”
[人才,人才啊。]
温泊雪的佩服发自真心:[居然把对晏公子那段拈花惹草的诽谤都圆回来了!]
[老天。]
月梵摸摸心口:[这氛围,如果再放一首煽情的背景音乐,我DNA就动了。]
晏寒来:……
晏寒来:“抱歉。我以为你过得好,会开心。”
“唉,阎公子不必道歉。”
温泊雪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前一些:“家中难题谁都有,齐心才能共白首。”
脱口而出就是打油诗,这人是吃了多少吨春晚小品。
月梵心下惊叹,口中却是自顾自出言接话:“不错。大伙知道你很忙,有事别总自己扛。”
——她为什么也这么熟练啊!
“你苦你累,你从不和我说。明明是一家人,却总有那么多隔阂。”
谢星摇拉住少年衣袖,又一次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我只能谎称自己有了孩子,再找些朋友陪我演完今日这出戏,只有这样,你才能多看看我、多关心关心我们的家。”
谢星摇:“今日多陪陪我,好吗?”
晏寒来:……
他麻了。
纵观全局,现场围观的人们,终于明白了一切。
表面看似是渣男贱女你来我往,然而撇开这层虚伪外壳,背后的原因竟如此令人暖心。
人群之中,有人擦拭通红的眼眶,也有人轻轻鼓掌。
温泊雪面露微笑,靠近二人身边:“今年的故事特别多,真心的话呀你直说。”
“有人才有家,有爱才团圆。”
月梵连连点头,笑得慈爱而释然:“有事别总藏心里,家人理应在一起——大伙你们说,是不是啊!”
无比单纯的修真界围观群众:“是——!”
云湘答得最大声:“我也一样!”
这午夜梦回般的熟悉互动。
谢星摇单手掩面,艰难传音:[……这打油诗说得,你们真牛。]
温泊雪痛苦握拳:[谁不是被生生熏陶了二十多年,一路熏过来的呢。我快臭了都。]
月梵神色恍惚:[回凌霄山之后,让大师兄给我们做顿饺子吧。]
“对了,佳期刚不是说,跨年时阎公子没回家吗?正好,新年刚过去不久,我家还有不少食材存货,不如就补上这错过的团圆佳节——”
月梵开口,熟练得叫人心疼:“走,一起离开飞天楼,去我家吃顿年夜饭吧!”
再看不远处围观的人群,已然不约而同纷纷退让,为他们让出一条回家的通路。
狗血的尽头,原来不是渣男贱女。
而是春晚合家欢。
云湘仍然处在半懵状态,见状眨眨眼,无比期待地传音入密:[怎么了怎么了,吃年夜饭吗?什么时候?]
[吃什么年夜饭啊!]
月梵一把拉住她胳膊:[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