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却见那个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拾起了地上的娃娃,紧紧抱在怀中。
柳毅叹息一声,扶着竹枝勉力站起,缓步走到疯丫头的面前,指着她抱着的布娃娃问道:“谁给你的这东西?”
疯丫头躲在几棵翠竹下,瑟瑟发抖,见他走近,急忙退开一步,紧紧抱住布娃娃,生恐他来抢,嗫嚅道:“红姐姐送…送我的…”
柳毅沉吟着:“她怎么会有这个娃娃?”
疯丫头吃吃笑道:“红姐姐拿了块亮晶晶的东西给了个人,那个人有好多的娃娃,我喜欢这个,红姐姐说只要我听话,就给我这个娃娃。我听话。”
她使劲地点着头,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她的身子直勾勾站着,绝不有分毫的抖动,来证明她非常非常的听话。
柳毅大约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娃娃,却原来是红娘在集市上买给她的。但她随手挑选的这个娃娃,怎么会描绘着霍小玉的脸?
他沉吟片刻,忽然摸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红姐姐是不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娃娃的?”
疯丫头拼命地点着头,柳毅笑了笑,道:“这可以买很大一堆糖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买来,我用它跟你换这个娃娃,可不可以?”
显然疯丫头对于银子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她却对柳毅的另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兴奋地看着柳毅:“银子能买糖果,要是你将银子给红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的糖果了呢?”
她紧紧抓住柳毅,就像抓住她的布娃娃:“快带我去找红姐姐!只要她不问我要糖果了,我就把这个布娃娃给你!”
柳毅苦笑了下,携起疯丫头那仍在颤抖的小手,道:“走,我们去找红姐姐,还你的糖果!”
杀手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要会追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先找出他们要杀的人,再将其杀掉。所以,尽管江湖客也是高手,但他们仍然从他起落的踪迹中,找出了他离去的方向。
他去的,竟然是修罗镇。
如果只是柳毅,或者只是聂隐娘,很难追上上江湖客,因为他也是位高手,懂得怎样掩盖自己的行踪。——或许,所有的刺客都是这样,只有很好的掩盖自己后,才能够杀敌人于不防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联手的原因,柳毅忽略的细节,聂隐娘恰恰注意到;而聂隐娘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柳毅却迅速分析出它的意义。这一切综合起来,便让他们最终找到了江湖客与红娘。
这时候,那个满脸泥土的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但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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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废宅,重门大院,花木繁茂,依稀尚可见其昔日的繁华,但却只有秋虫败叶飞舞其中而已。聂隐娘跟柳毅决定隐身静查,因为他们发现这废宅中还有一个人。
一个垂死之人。
那人是位白衣公子,但却是财资散尽、羁旅京华的公子,样子极为落魄。他半倚在颓墙边,华衣已经褴褛百结,左胸上更染满了鲜血。他整个人都是衰败的,散尽繁华后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正如这废宅的气象。
他垂着头,干裂的嘴角微微蠕动着,似乎还在唱着一首哀婉的歌谣,虽然歌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词曲,但那悲怆到极处的垂死之声,却异常动人,让人不由唏嘘感慨。
柳毅更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被薄薄削去了一片,扇形的一片,正是刺青的大小。
——莫非,他也是也是传奇之一,被拿到了他名卷的人刺杀于此,强行将刺青剥走?只是那人为什么还留他一命呢?
这些疑问,让柳毅与聂隐娘决定先静观其变,再决定下一步的举动。
江湖客出手如风,隔着大氅点了红娘几处穴道,跟着左手一抖,将她甩了出来。他盯着白衣公子,冷冷道:“现在你可以瞑目了么?”
那公子脸上含着激动,他伸出手,手指竟然也在颤动着。他想要抚摸一下红娘的脸,但左胸的重伤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停在她头上玉冠前三寸处,便再也无法前进。
江湖客看了,似乎有些不忍,脚下微微一拨,将红娘向他身旁踢去。那公子终于将手放在了红娘的脸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垂死的脸上也映射出了一片光辉,他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我阔别几年的红儿…”
江湖客别开脸,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心必须要冷,因为他是个杀手。所以他冷冷道:“当日我一击得手,将你重伤,你说你尚有个心愿,死不瞑目,现在你夙愿得偿,也该走了吧!”
他身材高壮,拳头提起来就如钵一般,一拳向那公子击了下去!那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欢愉的笑容,闭上了眼睛。他已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么,就算死又何妨?
但在这时候死去,岂非最为可怜,最为可悲!
聂隐娘都几乎忍不住出手,挡住江湖客那开山裂石般的一击。但就在此时,场中奇变陡生。
垂死的白衣公子双目倏然睁开,他那枯败的眸子中,竟然有凌厉的精光闪耀着,哪里还有半点衰色?他的手从怀中扬起,从左向右,急速划了出去。冷电森然,他的手中,竟然掣了一支青色的袖箭!
而在此同时,昏迷着,被点穴的红娘宛如最轻灵的燕子,一跃就窜过江湖客的头顶,她的手也从怀中扬起,从右向左,急速划了出去。她的手中也有一条同样的冷电。双电交错,登时曳出一片璀璨的冷光,破空舞动,当胸向江湖客射去!
江湖客脸色一变,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他们的恶当,而更令他愤怒的是,这杀星竟然是他自己找来的!
双电厉闪,一挥之间,爆开一团血雾,江湖客挥出的那一拳,竟被齐肩斩断,跟着被那凌厉相生的冷电催成碎末。
在此危急之时,江湖客一声大喝,他的身体向墙头疾退,那袭斗篷霍然向前飞出,化成一片乌云一般,将自己的身形掩住。他有自信,这斗篷乃是用海底寒金丝所织,刀剑水火无功。只要能挡住他们片刻,他就有把握逃脱。
就在他的身体就要越墙而出的一瞬,只听到斗篷背后传出双掌交击的“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的身子就整个定住了。
红娘凌空而下,掌中袖箭完全刺入了他的顶门之中。而那白衣公子却贴地掠出,袖箭刺透了他的左膝。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一招那凶猛而灵活的力道,以及他中招的瞬间那肌肉受激的紧绷。
然后,他的生命急速地流逝,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流萤的舞动,也在迅速地远去,直到唯有无尽的黑暗。
红娘缓缓收起袖箭,从墙头跃下。适才她与白衣公子互击一掌,借力一上跃一下潜,杀江湖客于顷刻,虽只是一瞬间事,但为这一招,他们已练过千次万次,实已为他们武功中的精髓。
白衣公子弯腰,在江湖客的身上搜索着什么,红娘正了正头上的白玉冠,灵活的眼珠一转,竟然盯在柳毅与聂隐娘的藏身之处,微笑道:“戏也演完了,师兄师姐也该出来了吧?”
柳毅与聂隐娘一惊,双双对视一眼,都诧于她锐敏的洞察力!
看着他们的惊诧,红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微笑道:“请容我替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荥阳公子。”
柳毅盯着那位白衣公子:“《李娃传》里的荥阳公子?”
那白衣公子微笑点了点头。
红娘笑道:“洞庭柳毅,针神聂隐娘,我们都是久仰的了。”
柳毅与聂隐娘看着她,脸色都郑重起来。眼前的红娘,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如此精密,下手如此狠辣,都绝非刚才那个毫无经验的二流刺客。
只有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无比,仿佛毫无心机。
聂隐娘的目光盯在她微笑的脸上,淡淡道:“你刚才说谎了,就凭刚才那一招,你杀过的人决不下四十个。”
红娘眼睛弯起来,她的笑容看去又纯洁又明媚,似乎全然没有半分恶意与保留,她笑着打了个响指:“杀人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光彩,当然不好挂在嘴边了,我只是不想师姐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而已。”
柳毅打断她,指着江湖客的尸体道:“为什么杀他?”
红娘眨了眨眼睛:“不杀他,我们的恶梦怎么能结束呢?”
聂隐娘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娘笑了笑,蹲下身去,翻检那位江湖客的尸体,道:“你们一定想不到,他在传奇中的名字,叫做昆仑奴!为崔生负红绡的昆仑奴。只可惜,这次他负的是红娘,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啦。”
聂隐娘一怔:“昆仑奴?你怎么知道?”
红娘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的卷轴,这卷轴似乎被人切成了无数块,却又被一块块精心的粘了起来:“这个花了我三天三夜才拼好,正是他的名卷。”
聂隐娘的眸子开始收缩:“你们拿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红娘摇了摇头:“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就不必花三天三夜,去把它拼好了。可惜的是,本来拿到它的人,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它抛在空中,一剑划成了无数片。”
聂隐娘一皱眉:“谁?”
红娘吐了口气,吹了吹垂落在眼前的刘海:“这么大的傲气,自然是我们的大剑圣,红线师姐了!”她似乎怕他们不明白,又补充了两句:“我拿到了柳师兄的名卷,荥阳公子拿到了红线的。我们跟踪红线,又找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聂隐娘道:“这样说来,你们是早就盯上昆仑奴了?”
红娘笑了笑:“师姐总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集市上随便雇了一个莽汉来陪我唱戏吧?”
聂隐娘微微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红娘受到夸赞,似乎很是开心,道:“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说出来必定吓你们一跳!”
她鼓了鼓腮帮子,郑而重之的道:“而且,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仅是昆仑奴,同时,还是这一切的安排者,我们的主人!”
《李娃传》选译:
唐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有一子才华极高,到了应试之时,他父亲对他期许很高,就给他准备了丰厚的行囊,送他去京师赶考。
到了长安之后,他出去游玩,走到鸣珂曲,见到一座不太大的院子里一位妙龄少女正同两个婢女闲话。那少女姿容之秀美,并世无双。少年心中爱慕,停马不能前行,假装掉了马鞭拾取,不住地盯着少女看。少女也回眸注视,仿佛也有爱慕之心,少年更是流连不肯去。他打听到那少女乃是乐户李氏之女,于是盛装造访。近处看那女子,更是如花如月,艳冶无双。少年大加欢爱,就寄宿于其家。日日欢宴盛游,他所带的钱财虽多,也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李娃的母亲见少年手中已经没钱了,便不愿再招待他,但李娃却对少年一往情深。李娃的母亲于是设计将少年诓出,带着李娃潜逃。少年四处遍寻不见,相思成疾,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
他此时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衣服也几乎典当净尽,无法归乡,只好为人唱挽歌度日。一天正以《薤露》之章与人比赛,正被他父亲来京看见,怒其自甘下贱,玷污家门,命人几乎打死。他的同伴们将他抢了下来,救了一晚上才救过来。过了一百多天,才勉强可以拄杖而行。此后,只能靠乞讨度日,连挽歌都无法唱了。
一天早上,大雪逼人,少年又冷又饿,冒雪乞讨,呼声凄厉。李娃听到少年的声音,立即就认出他来了,急忙出来相见。少年见到李娃,心中激荡愤懑,绝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娃垂泪抱着他,道:"让你落到这个下场,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就将他留了下来。
李娃的母亲十分不愿意,李娃坚决不肯再弃少年而去,于是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为自己赎身,同少年另外租了个地方居住,细心为少年调养。又延请明师,教少年读书,一直过了三年,才让少年去应试,先中甲科,又勉励少年更加发愤读书,中了直言极谏策科的第一名,授成都府参军。李娃觉得自己亏欠少年的已偿还的差不多了,就想离开少年。少年大惊,立誓若是李娃离开,他便自刭而死。少年强行带着李娃赴任,他的父亲见他改邪归正,也又跟他父子相认。他父亲听了他的经历之后,认为李娃是个难得的巾帼英雄,于是就主持着让两人完婚。
后李娃封汧国夫人,生四子,俱任高官。
评:李娃以盛年脱身风月,不以儿女情长为羁,助公子完成举业,成事后不居功、不自谋,欲抽身而去。其见识、风度、决断俱在公子之上远矣。娃虽无女侠之名,却行侠义之举。亦传奇中奇女子也。
(出《异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