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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
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的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沾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沾着地上的残血,仔细的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微趋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
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被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沾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
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裾徐徐退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曲成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开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学刺绣的女孩。
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罢。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
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却只用来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坐在闺中,永远这样专心地刺绣…柳毅的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若能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来: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太过危险!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只装得下自己!
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柳毅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海。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道:“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
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
五块刺青中,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
柳毅注视着地上的刺青拼图,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那小半个圆形的中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聂隐娘抢过火把,凑近一照。果然,每一枚刺青的尖端,也就是靠近圆心的位置,都会留下一小团隐约的墨迹,仿佛是不经意留下的墨污。这些墨污分开看时极不起眼,但当聚到一起的时候,却仿佛遵循着某种规律,融合成一片,显出花鸟亭台的样子。
柳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一惊:“第十三枚刺青?”
柳毅点了点头:“这些刺青下方的墨迹,绝非随意而为。我若没有猜错,当所有刺青聚齐,就会在这个圆环的核心处组成另一幅隐藏的图案,也就是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蹙眉凝视着拼图中心那个更小的同心弧。原本只是每块刺青下方不经意的一点污渍,被拼接在一起后,却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目。
虽然只是整个图案的四分之一,却能看出上面画着的似乎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奇花异草,蜂飞碟舞,美丽非常。花丛的深处还伫立着半座红色的小亭。小亭雕檐画栋,修建得十分精致,正是历代传奇中,无数香艳故事发生的所在,然而这个仅仅呈现了十分之一的故事却随着拼图的残缺戛然而止,只给观者留下了无尽遐想。
聂隐娘喃喃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另一幅刺青,而且刺得比我们任何人的都要细致,这应该才是主人的心血所在。”她顿了顿:“但这幅刺青又是属于谁的呢?”
柳毅道:“这幅刺青既然分别隐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就不应该属于某位‘传奇’。最大的可能,这幅图案属于主人。”他凝视着地上的圆形拼图,沉声道:“这副图案上面刻画的,正是某部属于主人自己的传奇!”
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若能解开这第十三幅刺青,就能解开主人的秘密?”
柳毅点了点头。
聂隐娘道:“然而,我们去哪里寻找其他几幅刺青?”
柳毅的目光投向不远处:“至少眼前就还有一幅。”他所指处,赫然正是穴道被制的谢小娥。
谢小娥躺在尘土中,满身污秽,她的声音都已嘶哑,但仍在不住咒骂着。
柳毅上前去,拾起她扔在一旁的匕首,果断地抵在她的咽喉上。
聂隐娘跟在他身后,皱眉道:“你要逼她说出刺青的所在?”
柳毅道:“她说不说已经不重要,只要割下她的头颅,鲜血浸遍全身,总会找到我们想要的刺青的。”
聂隐娘皱眉道:“你要杀了她?”
柳毅道:“她现在已完全疯狂,你若不杀她,她迟早会杀你。”
聂隐娘不禁点了点头,她抬头向谢小娥看去。柳毅适才那一击打得不轻,她原本美丽的脸已然肿胀扭曲,沾满灰土与血污,与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只有眸子中森冷的凶光还一如从前。
由于牙齿被打落,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似乎是聂隐娘,哥哥,报仇。
聂隐娘心中突然一恸,她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谢小娥。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吧。
只有疯子,才能躲开自己的过错,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在她心中,已经顽固地将聂隐娘当成杀死她哥哥的仇人,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唯一的亲人报仇。或许,只有在这种仇恨的支撑下,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忘记、她的哥哥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现实。
她如今的复仇是如此疯狂,或许也说明了,她其实是多么爱自己的哥哥。
是的,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
就像暗夜对光的渴望,一个孤独太久的刺客,怎能不如此眷恋那份亲情?一个永远躲藏在暗夜中、满身鲜血的灵魂,又怎能忘怀那曾被人挂怀、被人珍惜的温暖?
哥哥垂死前,渐渐冷却的拥抱,嘶声喃呢的呼唤,已定格为她心底永远的珍爱。
然而,却也是她,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将她唯一的哥哥剖心刮腹,折磨到奄奄一息。
为的,是他们曾共有的血肉。
为的,是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爱与仇恨往往如此奇怪。
柳毅见聂隐娘不答,手起刀落,向谢小娥喉间抹去。
聂隐娘突然拦住他的手:“不!”
柳毅看着她,有些嘲讽的笑道:“你想亲自动手?”
聂隐娘摇了摇头,道:“不能杀她。”
柳毅淡淡笑道:“难道你也起了恻隐之心?”
聂隐娘正色道:“我不能为了一幅本可以摹画下来的刺青杀人。”
柳毅摇头道:“不是为了刺青,而是因为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伙伴,现在不杀她,只怕将来一定会后悔。”
聂隐娘依旧固执的拦着他的手,冷冷笑道:“我最后悔的,是当时没能一剑杀死红线。”
柳毅脸色沉了下来。
聂隐娘故意不去理他,冷笑道:“这是什么?”
柳毅衣襟破碎,露出一块紫色的丝绸,层层叠起,仿佛包裹着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
柳毅一怔,聂隐娘突然伸手探向他胸前!
谁也没想到,她出手竟如此绝决,不留丝毫情面。柳毅重伤未愈,猝然无妨间,竟被她夺了过去。
聂隐娘托着这枚包裹,皱起了眉头。
那包裹整个变成暗色,还沾满了道道汗渍与血迹,仿佛已在他胸前珍藏了多年,无论在多么凶险的情况下,都从未离身。
“放下!”一声怒喝在她耳旁爆开,柳毅的声音高得变调,洞穴四壁的尘土,都禁不住瑟瑟落下。
聂隐娘刚要抬头,他的身形已如闪电般跃起,向她扑去。
重伤之下,他的身法依旧凌厉无比,竟是一击必中的打法,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就算面对最强的敌人时,他也未必会如此拼命。
聂隐娘觉得四周一空,自己的心,也在渐渐冰冷。
她静静地张开手,任他将包裹抢了回去。
聂隐娘默默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似乎没想到这个清秀俊逸的白衣少年,一旦发起怒来,也是如此可怕。
柳毅将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回胸前,用手长久护卫着,久久不愿放开。他的眼睛紧紧闭上,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不愿让聂隐娘看透自己的内心。
又过了片刻,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失态,抬头向聂隐娘望去。
两人目光交接,却相对无言。
这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两人大动干戈?
阴暗的洞穴中,微弱的火光摇曳,四周空气仿佛也渐渐冷却。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冰冷的声音打破沉寂:“若我没有看错,这块紫色丝绸上的蟠凤,和红线身上的一模一样。看来,你们是多年的‘伙伴’了吧?”
柳毅默然,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摇了摇头。他缓缓将匕首收起,向一边走开。
聂隐娘不再看他,而将谢小娥拉到一旁,解开她几处穴道,让她能够行走,却又无法施展武功。
柳毅靠着石壁,抬头望着洞穴顶上斑驳陆离的苍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聂隐娘背过身去,心中却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低头用手指在沙土上无意识的刻画着,每一画都那么用力,她淡淡道:“传奇中的成员,本应该素未谋面才对。然而若我没有猜错,你和红线决不是在修罗镇上才认识的。”她的声音透出几分酸楚:“难道,你们是传奇中的一对特例?”
柳毅脸色更加阴沉,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轰响!
两人骇然回头,不远处的土地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铺在地上的刺青拼图竟已随着碎土塌了下去!
柳毅再不看聂隐娘和谢小娥一眼,向土洞处追了过去,纵身跃入了洞中。
聂隐娘刚想跟过去,却突然想起谢小娥。她的刺青还没临摹,若此刻抛下她,或许永远也没有再见的机会。
不容多想,聂隐娘一把拉起谢小娥,一同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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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聂隐娘拉着谢小娥一起,在隧道中急速滑行。碎土扑面而下,聂隐娘不得不闭上了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的一亮,两人重重跌了出来。
月光极盛,照得聂隐娘一时睁不开眼睛。这里仿佛已经是洞穴之外,身下是一片浅浅的碎石滩,四处布满了棱角分明的乱石。好在隧道出口与浅滩的落差并不高,否则非跌个遍体鳞伤不可。
聂隐娘抬头望去,这里竟然已是山谷的另一面,正可谓“已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眼前又是一片高崖环绕的景象。
柳毅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正仰头向上看去。他默默站在月色下,仿佛已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根本忘了要追回刺青拼图的事。
在他面前,一座雄伟已极的石制大殿傍山而建,通体由巨大的石块垒成,极其巍峨的殿壁围绕成环,雕绘着诸天星辰运转之图。东西两极各浮雕日升月恒之像,凸悬于群星之上。
在日月浮雕之上,两头神兽横空而出,身尾尚在壁中,头颈已然向天而啸,齿牙森然,爪鬣飞扬,那一声使万类俯首的风雷巨吼,也似贯耳而来。更奇的是,两头神兽口中各吐一道烈焰,冲天而上,在殿顶舒展开来,焰顶亦各自承着一朵巨莲,上面坐落着两座空中阁楼,形状宛如明珠朝露,生于莲蕊内,霞光雾气笼罩下,通体浑成,如整玉雕就,隐约间,殿中玉柱晶栏也似透明可见。两座空中之城如一对张开的羽翼,凌踞庇护在主殿上空。
如此壮丽的建筑,休说出现在偏僻环山小镇,就算出现在繁华中原都会也是一时奇观。更为奇异的是,殿墙的中央竟然挂着一块破旧不堪的匾额,上面纵书着三个大字:“霍王府”。
与桃林中的山神庙不同,这块匾额长约三尺,虽然沾满尘土,仍可看出本质乃紫檀镶金而成,看去价值不菲,上面的书法亦是丰瞻华美,显然出自高明。然而,它却仿佛是古墓中挖出的故物一般,处处布满岁月的痕迹,仿佛已在泥土中等候了数百年的时光,而今终于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