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航的怒意却瞬间冰冷——这是所有‘传奇’必须具备的素质——越是危险,也就越是冷静。他突然一脚探出,将云英的尸体从地上勾起,伸手去取还留在尸体咽喉上的天鹰神瓜。

银针电射,但他的手更快,已经触到了血鹰爪的爪柄。一阵熟悉的冰凉顺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传来,他的手立刻不再颤抖,而变得又沉又稳。他的自信也在一瞬之间回归——他相信只要他装上天鹰爪,随手一挡,就能将这些毒针捏成段段废铁!

然而,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又将这些自信完全吞没——天鹰爪竟然被云英的喉骨牢牢卡住,一时无法拔出!

裴航冷汗淋漓,用力一拔,云英的尸体弹起,整个贴在了他身上,灰色的双目仿佛随时要脱眶而出,而惨白的嘴唇依旧大张着,似乎正在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一股魔魇般的力量从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透出,正在和裴航争抢这把杀人的利器!

裴航心中一惊,手上略微迟疑,就在这瞬间,三十六枚毒针已经没体而入。

裴航大声道:“谁?”他的声音却嘶哑无比,透着绝望的恐惧。

“我。”一个窈窕的影子从帷幕后徐徐走出。

烛光稍盛,照出一双婉如新月的秀眉,和秋水为神的眸子。那女子款款上前,将手中的烛台放下,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椅子上的尘埃,拾起及地的裙裾,倚着椅背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极其优雅、闲适中透出一种难言的魅惑。

裴航感到一阵暖流正随着血液遍及全身,他的心却冷到极点。这是传奇中最凌厉的一种毒药,中毒后,肢体会立刻僵硬,再过一刻,剧毒就会随血攻心,无药可解。

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聂隐娘”

裴航喃喃道:“聂隐娘?”却不禁一愕:“你是聂隐娘,她又是谁?”

聂隐娘眼中的笑意更弄:“她是云英。”

裴航怒道:“不可能,我们的名字,来自于十二篇不同的唐传奇,我既然叫了裴航,传奇中就不可能再有人叫云英!”

聂隐娘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唇上,示意他放低声音,道:“你说得对,可她并不是传奇中人。”

裴航一怔,道:“那她是谁?”

聂隐娘淡淡笑道:“我说过了,她是修罗镇暗娼,云英。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提着篮子,跟在我后边。”

裴航目不转睛的看着聂隐娘:“这么说 ,那天驴上和我答话的是你?提篮的侍女才是这个云英?”

聂隐娘笑道:“你还不算太笨。那天山路上,我将她妆为村姑,而自己则借了她的容貌和声音,和你相见。”

裴航渐渐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摇头道:“其实我当日已经看出你的容貌有异,只是却没想到你会和她交换身份。”

聂隐娘悠然道:“其实所谓易容之术,远没有传说中的神奇,要说能完全扮作一个人,让他父母妻子不识,是绝对不能的,但要扮作一个你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就要容易很多。另外,要把自己扮得更美,颇为不易,但要扮作一个满脸粉黛的下等村妓,却是容易之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身材比她要好得多,但当时我一身大氅,又骑在驴上,你也就不会在意了。”

裴航全身的血液也开始渐渐冷却:“今天为什么换了真的云英?”

聂隐娘又叹息一声,道:“你的手指能探察出世间的一切,自然也能识破我脸上的秘密,所以今晚这一场风流债,却只得让云英代还了。何况正如你所说,传奇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轻视,我站在幕后,自然能更有把握一些。”她又对裴航一笑,道:“只不过,她虽收了我的重金,戏却演得普普通通,也不知是色令智昏,还是太相信自己,你竟然没有觉察出不同来。”

裴航冷哼道:“这么说,这一切你早就安排好了?”

聂隐娘嫣然道:“是。我是个胆小的人,由于我手中的名卷不是你的,更不敢轻举妄动。你在客栈的楼上看了我七天,我也在阁楼里看了你七天。除了知道你很爱喝水之外,一无所获。还好,你威逼那女孩交出娃娃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手,而且,衣袖深处还透出一丝金属的闪光。于是我不禁猜想,难道传说中的天鹰神爪,真的就在你身上?”

裴航摇头道:“那个小姑娘,也是你派去的?”

聂隐娘摇头笑道:“也不全是。当日她到我门口讨饭,我也对那个娃娃好奇了好一阵,但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此我就让她到客栈里去找你。我想,这么有意思的东西 ,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怎样?是不是很佩服我的一番安排?”

裴航冷哼了一声:“我是佩服你的勇气,若我并不是一上来就用天鹰神爪,而是用普通的招式向她出手,你的诡计岂非立刻就会被识破?”

聂隐娘笑道:“正如你所说,决没有人会轻视另一位‘传奇’,你既然认定了她是我,就只会一招制敌。”

裴航点了点头:“所以,你就在云英的身体上动了手脚?”

聂隐娘道:“传奇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必杀的绝技,只要能让你的天鹰爪无法出手,我就有必胜的自信。于是,我暗中给她吃下了锁骨丹,让她全身肌肉骨骼慢慢收缩。因此,无论天鹰爪攻击她身上哪个部位,都会被她的骨肉锁住片刻。而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裴航默然片刻,又道:“让我分神去喝水,也是你的诡计?”

聂隐娘摇头道:“分不分神,其实差别不大。只是和你不同,我是个善良的刺客,从不在死前折磨猎物,而且杀死他们之前,都会让他们达成最后的心愿。这七天的观察中,我发现你有严重的消渴病,必须不停的饮水。所以,特意找来了不少杯子,让你死前能自在一点,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裴航叹息一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既然你什么都想好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聂隐娘笑道:“我在等——等毒药发作。”

她瞥了一眼屋角的更漏,袅袅的站起身,来:“毒发之时,你会全身爆血,这样,我比较容你看清你身上刺青的位置。”说着,小心翼翼的将烛台捧起,向裴航走来。她一面踱步,一面轻声吟诵道:“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再见,裴公子。”

她手中烛光重重一跳。

裴航禁不住惨叫起来,他全身的血管瞬息急速膨胀开,仿佛一条条长蛇,在绷得薄如蝉翼的皮肤下跳动,突然,无数声闷响从黑暗中传来,血管炸裂,大蓬鲜血从身体的各个角落飞溅而出。

赤红的躯体仿佛一截枯朽的木头,缓缓倒了下去。

聂隐娘看着他,挥袖拂去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而后俯下身,小心从他右臂上剥下一块皮肤。

那上边刺着一副图案,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他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枚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副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将刺青收起,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将地上那幅写有她名字的蓝色卷轴拾起,放在烛火上。直到看见整张纸都化成了灰烬,她才俯身拉过被褥,盖上裴航毫无血色的脸,起身离去。

砰——砰——

门外却传来一阵诡异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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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选译:

聂隐娘是大将聂锋之女,当她十岁的时候,有位尼姑上门乞讨,见了隐娘,非常喜爱,一定要收隐娘做徒弟。聂锋命人将她赶了出去,但到了晚上,隐娘便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

过了五年,那位尼姑忽然将隐娘送了回来,聂锋便问隐娘都学了些什么,隐娘说尼姑教她飞仙剑术,已经练到身剑合一,可杀人于无形了。聂锋惊叹,也不知是福是祸。后来,隐娘自己作主,嫁给了一位磨镜为生的少年为妻。

又过了几年,聂锋去世后,大帅魏博听闻隐娘的名声,就遣送金帛,聘请她为左右吏。到了元和年间,魏博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就让隐娘去刺杀刘昌裔。刘昌裔善能卜算,算到了隐娘将行刺于他,于是就早早地来到了城北等候。就见一男一女乘着黑白驴行来,男子嫌道边的喜鹊聒噪,拿弓来射,数发不中,女子接过弓来,一发将喜鹊击毙。刘昌裔知道这就是聂隐娘,于是上前相见,说明自己的身份。聂隐娘见刘昌裔是个大有气度的人,比魏博高明许多,就投靠了刘昌裔,对他说:“魏博知道我投靠了您,必定还会再派人来,需要早做准备。”

果然,魏博又派了刺客精精儿前来刺杀,夜晚只见剑光纷乱如雪,聂隐娘与精精儿剧斗几个时辰,终于将精精儿击败。刘昌裔大喜,聂隐娘却面有愁容,因为精精儿还有个师兄叫空空儿,此人剑术高过精精儿十倍,几可通神,就连聂隐娘也斗不过他。聂隐娘就让刘昌裔将于阗玉围在脖子上,而自己化为极小的飞虫,钻入到刘昌裔的肚子里,随机应变。

刘昌裔听聂隐娘说的如此厉害,也有些惊惶,半夜也未睡熟。猛然就听脖子上的玉石铿然厉响,就见聂隐娘从他肚中跃出,满面笑容地说:“空空儿这个人极重身份,一击不中,就再也不会来了!”

刘昌裔取下脖子上的玉围,就见上面有一道匕首划出的裂痕,深有数寸,这才知道空空儿的厉害,不禁大为后怕,更加敬重隐娘。但隐娘不愿在红尘中多留,飘然远去,再没有人知道其行踪了。

非烟案:我始终没想明白,聂隐娘为何要嫁磨镜少年为妻。他究竟有何异处呢?无端端做了传奇了一角。

(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