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丘枢难得有了兴致,捡了白子,说:“自上次与乾坤法祖那老儿对弈之后,多少年没有人坐在这里下棋了。今日再次棋逢对手,来吧。”

他兴致勃勃,然而刚落了三子,他就变了脸色,问:“你会下棋吗?”

夜昙一脸自信,说:“不瞒先生说,琴棋书画,我和我姐姐称霸人间。我姐姐称第一,我能称个倒数第一。”

东丘枢一把棋子掷过去,气得胡子都吹起来:“混账东西,脏了老夫的棋!滚!”

……

夜昙回到房里,头发丝里还裹着东丘枢的棋子。

她抠下来,随手放在桌上。青葵没有过来,她很少这样跟自己赌气。看来今天的事,确实是惹恼了她。夜昙也不在意,喃喃道:“失望吗?当你的身份散播出去,你一直维护的四界生灵,只怕会让你更失望。还有你一直深爱的人……恐怕也一样。”

深爱的人……

四下无人,夜昙在桌边坐下来,手指在腰间一勾,一颗蓝色的星星出现在掌中。正是危月燕。

她托着这星星转来转去,它的光芒,柔和如月色。

俯仰星辰,孑然一身。

我哪里还有什么深爱的人。

夜昙趴在桌上,眼前放着危月燕。睹物思人不是自己的风格,若绝情至此,还流露出一副惺惺作态的不舍,那未免太过矫情。

她自嘲地笑笑,收了危月燕,正要上床睡觉,突然嗅到一阵刺鼻的味道。

什么东西?

夜昙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然后猛地回神,她冲出房间,沿着气味一路狂奔。

就在最偏僻的一间净舍里,浓烟自窗口冒出来,呛得人头昏眼花。不一会儿,烈火吐信,吮舐着整座竹舍。

“姐姐!”热浪扑面而来,夜昙却浑身发冷!她一低头,就要冲进竹舍,后背却被人一把抓住。

东丘枢皱眉,说:“这不是普通走水,是……”

夜昙用力推开他,埋头冲进冲天烈火之中。

青葵手里紧紧握住一个小药瓶,里面原本装着四界最珍贵的火种——南明离火。

这原本是当初神族定下她为天妃之时,送给她的聘礼之一,本是为了让她炼丹所用。而现在,她将这火种留给了自己。

南明离火在瞬间吞没了她,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为灰烬。

痛。

她紧紧握住这药瓶,最后的时刻,仍然保持着端坐。等痛到了极致,人反而变得麻木。在烈火吞噬的声音里,她却带着微笑。

忘川河畔,嘲风在漫漫彼岸花之间,向她伸出手来。

可惜,近在眼前,却只是一场红尘妄念。

蒹葭苍苍,在水一方。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

砰地一声巨响,竹门被人撞得粉碎。

青葵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冲进这无边火海。

“啊——”看见竹舍中猎猎燃烧的人,夜昙发疯似地尖叫起来。一行泪滑过脸庞,浸湿南明离火。

她还是来了。

她是最怕这火的。因为小时候乱玩丹炉,被南明离火烧过手。

可现在,她还是冲进来了。

义无反顾、毅然决然的。

夜昙拖起青葵,拼命冲出去。

那些断梁横木砸落下来,她拉着青葵东躲西藏,奋力搭救她。可她并不知道,这是徒劳的。

——她饮下了南明离火的火种。

自内而生的火焰,如何熄灭呢?

青葵任由她拉扯着逃离了竹屋,外面纵然浓烟四起,然而天空却依旧湛蓝如洗。

夜昙不顾自己一身烈火,拼命替青葵扑灭她身上的火焰。青葵饮下这一壶离火,喉间早已全部损伤。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眼眸深深,就这样盯着夜昙看。

傻妹妹,从此以后,地脉紫芝的花灵只剩其一,永远不能融合。四界也就不会非杀你不可。

在四界生灵面前,离光青葵微不足道。

——在四界生灵面前,离光夜昙却同样重要。

她握住夜昙的手,又缓缓松开。

而眼前,夜昙蓬头垢面,脸上全是黑灰。她像一个疯子,喃喃地道:“为什么火扑不灭?为什么扑不灭?”

她双手漆黑、衣衫焦烂,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眼神更是惊慌空洞,如同着了魔。她不断拍打青葵身上的火焰,可火势并不见丝毫减小。

旁边,东丘枢终于握住她的手腕,说:“没有用的。她已饮下南明离火,只有天界瑶池净水可以灭火。”

“瑶池净水?”夜昙像是只听见了这四个字,她说,“我去打水。”

她起身刚走了几步,东丘枢说:“你就这样去,能活着回来吗?”

夜昙这才转头看他,东丘枢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明媚清亮的眸子,此时血丝遍布。

——是他最想看到的样子。

他说:“老夫可以帮你,但是,老夫为什么要帮你呢?”

此时,闻声赶来的魔后道:“先生,你到底几时可以将那对贱人母子抓来?”

东丘枢没有看她,仍是对夜昙说:“你看,魔后对雪倾心母子万分思念,你这次去,就把他们也抓来,好吗?”

夜昙的声音像是拉动老旧的风箱,喑哑干涩:“好。”

东丘枢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我喜欢你眼里的疯狂,好孩子,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说罢,他右手聚力,一道灰色的人影紧贴在夜昙身后,缓缓成形。它像一道影子,随夜昙行走坐卧。夜昙感觉到这种力量,如刀扎针刺,从她后背丝丝缕缕地渗入。

青葵身上的南明离火还在燃烧,东丘枢扫了一眼,说:“知道她为什么还活着吗?因为你们是花灵。等南明离火将地脉紫芝的力量耗尽,她的那支花株就会枯死。那个时候,就算找回瑶池净水,也回天乏术。所以,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早去早回。”

夜昙一言不发,借身后灰影的力量,向天界而去。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天界,蓬莱。

神、魔、人、妖四族齐聚一处,并未退走。

少典宵衣等人还在商量擒杀东丘枢和地脉紫芝的对策,突然,外面有兵士来报:“陛下,离光夜昙重新杀回天界!”

“什么?”少典宵衣、炎方、帝锥,乃至愿不闻等人都是一惊。炎方问:“仅那妖女一人?”

天兵答道:“虽然只她一人,但她身后有一巨大邪影,看形态像是东丘枢,却甚为高大。”

旁边,乾坤法祖说:“东丘枢借了元神之力给她。”

帝锥一听见夜昙这个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他问:“此女真是胆大包天!谁出战此女,将她擒回?!”

人群中,嘲风暗自焦急,他扫了一眼角落。玄商君倚壁而坐。他一向仪态端方,再如何伤重,也少有这样虚弱憔悴的样子。可是今天,四界齐聚,他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人群短暂寂静,没人说话。

离光夜昙才多大年纪?论辈分身份,她在四界啥也不是。

那些修为深厚的大能,大多辈分极高。与她交手,胜之不武。

万一要是不小心败了……那可就太露脸了。

而辈分低的倒是跃跃欲试,但现在夜昙身后有东丘枢的邪影,谁知道有多大力量?

他们去还不是送死?

殿中沉寂到尴尬。

魔族大皇子乌玳一向沉不住气,这时候他一举双斧,就要说话。然而话未出口,就被嘲风按住。他回头看看自己三弟,一时不解。

嘲风也不多作解释,只是淡淡道:“别说话。”

——别人或许不知,但魔族是万万不能在此时出战的。夜昙可以吸取魔气,此时又有东丘枢邪影助阵,就连他也不敢轻易与之对敌。

他这个人,一向不关心别人死活,尤其是自己几个兄弟。

可是到了今天,他却出手阻止了乌玳这自献头颅的决定。

——跟着青葵久了,本座也变得高尚了。三殿下叹了一口气。

于是殿中,依旧是难堪的沉默。

终于,角落里,玄商君说:“我去吧。”

所有的目光都移将过来,他扶壁站起,就是这么轻轻一动,伤口又开始流血。乾坤法祖都忍不住迟疑,说:“你的伤……”

玄商君淡淡道:“无妨。”

少典宵衣虽然面冷,却到底关心自己的长子,沉声说:“她虽一人前来,但身后邪影不可小视。远岫,你与兄长同去。”

被点到名的清衡君忙站起身来,他身上的伤其实也并未痊愈。但比起兄长,总算他还恢复得不错。他说:“是。”

说罢就要去扶玄商君,不料玄商君却冷冷推开他,只说了句:“不必。”

话落,他一人出得蓬莱绛阙。

众人心惊——他脚步不稳,行走尚且艰难,如何对抗东丘枢的邪影?

没有人说话,然而大家心里却都捏着一把汗。如果玄商君被这个丫头击杀,那对于天地四界的斗志,恐怕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就连乾坤法祖都忍不住,轻声向少典宵衣提议:“还是由贫道前去较为妥当。”

然而玄商君却全然无视众人的担心。蓬莱绛阙的殿门打开,他踏着渺渺烟云,沿着玉色长阶而下。他一身雪白,星辰暗纹原本高洁冷傲。

可现在,那雪色中开出了花,红到刺目。

夜昙就站在天阶之下,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心上,惊起无限尘埃。

他还伤着,伤口还在流血,没有医治吗?夜昙移开目光,她的狼狈落在天地四界的眼中,可没有人笑话她——身后东丘枢的邪影像一团乌云,黑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心上。

终于,她开口道:“交出雪倾心母子,此战可免。”

天阶之上,玄商君也在注视她。

夜昙不敢与他对视,自然也不知那是怎样的凝望。

南明离火的焚身之痛都被麻痹,她喊出这一句,四界自然怒骂一片,然而没有人上前。只有玄商君站在天阶上,长衣萧萧、衣袂飞扬。他就算伤重,也是坚定无瑕的。坚定得仿佛可以撑起宇宙鸿荒,无瑕得纤尘不染,如同绝世美璧。

夜昙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她只有鼓起勇气看过去。

玄商君抬起手,夜昙警觉性地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灰色的邪影在清风中聚聚散散,像一场令所有人挥之不去的恶梦。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玄商君要亮出何等绝世术法的时候,玄商君以指代笔,在长空中画下一道法阵。

在无尽虚空中,他蘸金霞为墨。法阵先像一个棋盘,但很快,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星盘。而且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星宿图。

只要将星宿摆放在它们应的方位便是。

……这是何意?

大家再如何仔细看,也辨不出其中玄机。

这天界三尺幼童都会的法阵,玄商君将它放到此处,是否有意将这妖女放进蓬莱?!大家互相看看,皆是将信将疑。少典宵衣更是沉下脸来,怒问:“这孽子难道仍然沉迷离光夜昙的美色,有意通敌吗?!”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只有夜昙在这法阵面前气炸了肺!她现在身负东丘枢的邪影之力,什么高明的法阵她都能一掌轰碎。而玄商君所画,却是个最低级的法阵。

——不仅低级,而且这法阵她还知道,不仅知道,玄商君还特意给她做过星盘,每颗星宿和格子都标了记号,当成功课,交待她好生拼完。

可……功课当然是没有做的!

现在她就站在这儿戏一样的星盘图面前,目瞪口呆。

《星落凝成糖》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第二百九十三章

玄商君画完这星盘图,一言不发,拂袖离开。

夜昙面对这金灿灿的星盘图,胡乱拼了好几次,四界中不知谁先爆笑,她怒瞪一眼,却半点办法没有。

低级法阵就是这样,只有正确的答案能够解开。你若知道答案,那它就是薄薄一层纸。你若不知道,它便浩如烟海。

夜昙抓耳搔腮了半晌,正确的星盘图自然是拼不出来。她暴跳如雷——青葵还在受烈火焚身之刑,自己怎么如此没用?!

当初星盘在手,为什么不能多看一眼?!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急得差点白了头。然而天阶之上,诸人还在张望。

清衡君身后,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正是胡荽!她向夜昙挤挤眼,夜昙忙指了指瑶池水。胡荽多聪明呀,立刻用力点头。

夜昙回头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星盘,一时之间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人群之中,玄商君已经离开了。

天界没了他,顿失色彩。

夜昙离开的时候,四界看她像看一场笑话。

她没有回头,一路来到南天门等待。此时天界神族已经全部撤离到蓬莱仙岛,南天门也没了守卫。她等不多时,胡荽就贼头贼脑地跑过来。

“我草!”夜昙连忙迎上去,“瑶池净水你带来了吗?”

“必须的!”胡荽掀开衣袖,夜昙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盆。她说:“不知道公主要多少,我就舀了一盆。不够我再回去帮公主拿!”

她一脸得意,夜昙说:“干得好。”

胡荽说:“那是当然的。公主,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和你一块离开!我们闯荡四界,再也不回来了。”

天真中还泛着稚嫩的话,夜昙却听得红了眼眶。她问:“清衡君也不要了?”

“我想要啊!”胡荽对自己的势利从不避讳,“但是熊掌和鱼不可兼得。我跟着公主就好了!”

夜昙抬手,摸摸她的头,胡荽一脸幸福地用自己的头顶蹭了蹭她。就在此时,夜昙掌心吐力,一掌将她拍出老远。胡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茫然不解。

夜昙掏出当初在天界时,少典宵衣赏给她的六爻仙露,不着痕迹地丢在不远处,说:“要是有人发现你,知道怎么说吗?”

胡荽说:“啊?”

夜昙说:“你端着瑶池净水在此埋伏我,被我所伤。其余一概不知,不必多说。”

话落,她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