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里,被按上了炸弹……快把我、把我扔出去……”

  ……

  站在红楗树林里,忽然间,以往所有的话如风般吹过耳际,清楚得仿佛那个人就在耳边私语。就在这一刻,看着周围簇拥着他的无数下属,斐迪亚斯却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一个如梦幻般不真实、空空荡荡的世界里。

  “比夏哥哥……带我回、回家……”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她无限信赖地看着自己。然而,可怜的黛,她是永远也无法回到科培尔了——就如十五年前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公园一样,他又一次把她独自遗弃在了那个黑暗冰冷的太空!

  “停止向周边施工!不能动这里的一草一木……”忽然间,随从人员只看见元帅忽然用奇怪的语声下令,一边烦躁地扯着军服的领口,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脸色极其苍白,“立刻停工!保留这片红楗树林……不能再动!”

  “元帅,您不舒服吗?”看见元帅的脸色不对,阿尔培连忙走了过来。

  “没什么。”虽然这么说,斐迪亚斯元帅的语气却带着明显的烦乱不安,已动手扯开了军服上的第一颗风纪扣,呼吸也有些急促,对陪同的施工负责人简森上校几乎是恶狠狠地下令:“听着,这一块地方绝对不能施工!我会指示规划部另外送来新的红线图——在这之前,这里少了一棵草我就唯你是问!”

  “是、是的!”简森上校冷汗如雨,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幸好这时亚里克斯少将的及时出现给他解了围:“元帅,视察时间已经到了!车队和卫队都已经准备完毕,请启程去嘉年华宫,为摩尔老将军祝寿!”

  “摩尔老将军?”低声重复了一遍,元帅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似乎有什么极大的波澜在他内心起伏。

  这个已经失明的、硕果仅存的开国元老,在少壮派军人执政后一直受到了很好的待遇,甚至在他的女儿叛逃后也不曾受到任何的牵连与处罚。虽然脾气暴躁,生命中又几经大起大落,但却仍然健康地活到了六十大寿的日子。

  也许是为了安抚老一辈的军人,斐迪亚斯元帅善待着这个被他称呼为“奥莱托伯伯”的老人,并且在每年都要为他举行一个盛大的生日庆典。虽然经常看见坏脾气的老人冲着独裁者大发雷霆,但令人奇怪的是性格同样倔强刚烈的元帅居然一直默默忍受了下来,毫不反抗。

  然而,今天斐迪亚斯元帅沉默了片刻,却一反常态地对亚里克斯少将道:“不……亚里克斯,给我临时取消这个安排——就说由于精神状态不佳,今天我无法成行。”

  亚里克斯少将吃惊地看着元帅,不明白明明早上都说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又临时变了注意——然而那样疲惫的语声,的的确确也反应出了掌权者内心极其不佳的状态。

  “元帅,请回车上休息一下吧。”阿尔培担心地上来扶着元帅。

  “好。”帝国元帅口头上答应着,目光却仍然定定地落在那仅存的一小片公园绿地上。过了几十分钟,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摩挲树干的手,回身坐入了专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决尘而去。只留下工程负责人仍然处于惊吓之中,呆呆地站在树边。许久,他的目光才无意地落在了树上,惊讶地回过神来——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但是立即忍住了,只是小心地凑过去细看。

  “看哪,这是什么!”

  这是一棵早已枯死的红楗树。暗红色的树干上,歪歪斜斜地系了一条细细的合金丝——显然是多年前的东西。因为随着树的长大,那条合金丝已深深地勒进了树身里,连丝上拴着的一块小小的牌子也陷入了树中。然而由于合金优越的质地,虽经历了常年的风雨,牌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

  笔划很稚嫩,明显是个小孩子的手书——

  “祝:比夏哥哥生日快乐! 黛丝 04/11/0027”

  第九章 遥远的她

  坐在太空梭内,看着脚下迅速掠过的大地,仰靠在沙发里的元帅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嘴角忽然泛起了疲惫的笑意——大地在他脚下,权杖握在手中,甚至手心还操纵着银河……作为一个军人、一个领袖,他今日的成就无疑已经是超过了前代的名将卡尔·狄士雷利元帅。

  ——然而,除了这些光环,他还有什么呢?

  血亲早已死亡,或已被他亲手镇压;

  朋友也一个接一个地为了他和这个国家在战场上倒下,成为帝国名将纪念碑上一个个冷冰冰的名字;

  失败透顶,却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不得不维持的表面婚姻;

  那一头飞扬的红发,也已经被死亡与黑暗重重地遮盖了……

  ——光环背后,他还有什么呢?

  十七岁进入军校,开始人生全新时期时,凭着一股锐气和傲气,他立下了超越当时“军人楷模”狄士雷利的誓言;

  二十一岁从军校毕业,他踌躇满志地步入了人生的黄金时期,在军队里青云直上;

  二十二岁,在奥瓦鲁小行星带的一次遭遇战里,他第一次与后来成为他毕生劲敌的米格尔·海因相遇,从此开始了十几年不休的较量;

  二十七岁为了夺取军事帝国的军权与政权,他在少壮派军人的拥立下发动了政变,把自己的叔叔赶下了权力的制高点。从此后,他只为自己而战;

  然而,三十三岁的他却失去了唯一的对手。

  自从一年前,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去世之后,一直在战斗中向前冲锋的他,忽然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但最可怕的是,陡然间,他竟发现身边也已快空无一人!

  面对着失去优秀领袖后,变得伸手可得的太阳联邦和银河流亡政府,帝国元帅反而犹豫着顿住了那只攫取权杖的手。

  “海因,不要睡呀!起来,再和我认认真真地打一场吧?”不止一次,他在内心对那个比朋友更可敬的敌人说道。但海因临终时如阳光般刺目的一笑,仿佛早已告诉这个对手:“我已经累了,请不要再打扰我。”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呢!就这样死了,留下你的国家、你的民族该怎么办?还有……你的对手又该怎么办?三十三岁以后,在没有对等敌手的银河系里,比夏·冯·斐迪亚斯又将为什么而战?

  “其实,我也已经累了……是不是也该象那个家伙一样偷懒去呢?”在每一个独坐独饮到天亮的夜里,元帅的内心都会浮现出这句有些颓废的自问。然后在寂无人声的伦勃郎宁宫,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注视着杯中红色的液体,便会如现在一般地想起那一头在风中扬起的红发,想起如流星般划落在夜空中的生命——无力与寂寞便如同泥沼一样一点点吞噬了他。

  这一年来,好象是有什么在侵蚀着掌权者的心灵,慢慢慢慢地,好象连整颗心脏都被蛀空了……他开始如老人一样不停地回忆着过去,反复品味着生命里曾经有过那些温暖,每一点每一滴都不肯放过。

  而记忆里大部分的暖意,居然都来自于那个红发的少女。

  渐渐地,他觉得恍惚,仿佛如今活着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

  自幼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死于银河战争Ⅱ刚刚爆发时的一场空袭,而军人父亲给予他的只是相当简单粗暴的教育,而且由于常年的出征在外,少年的他甚至连父亲的面都很难见到。

  从三岁到十四岁,除了在父亲回家探亲时会回家里住一段时间,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几乎全部都在封闭式的精英学校里默默度过,享受不到一点家庭的温暖。而在十四岁那年,他甚至连这样菲薄的父爱也失去了——他的父亲、三十九岁的麦克威尔·冯·斐迪亚斯在与太阳联邦政府军的交战中阵亡,死时的职位是中将。

  按照军事帝国的《军人家庭保障法》,失去双亲的十四岁少年成了政府的被监护人,由国家负担所有的学习生活费用,直至十八岁成年。

  也许忽然成了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依靠和保障的孤儿,也许是因为对于粗暴的父亲其实有着一定的情感,这个精英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学生迅速地沉默下去,仿佛成了水杯里的一滴油,自动地和周围的一切保持了距离,不理会别人,也不许别人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