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少壮派军人,在拥立斐迪亚斯成为帝国新元首之前,一直是俱乐部里面谈笑自如的生死之交。此刻在秘密会议室里更抛去了官场上的面具,当下由莫宁中将挑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不在座的上级起来。

  “不会吧?事情变成这样?”在正事告一段落后,远驻帝国西南边线的德方斯·莫宁中将惊诧无比地开口,“摩尔小姐死了?比夏是因为这个才病倒的?我的天!”

  “的确是让人大跌眼镜,”已经由军务大臣转为国务卿的马格林上将也忍不住喃喃冒出了一句,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夹鼻眼睛——自从接管了国务以来,大量的文案工作已经让这个军人不得不戴上了眼镜。虽然这个样子经常收到同僚们的取笑,然而国务卿似乎丝毫没有去做个小手术摘掉眼镜的意思。他喃喃自语:“原来比夏这家伙、也有口不应心的时候啊……”

  想起多年来元帅私生活上的表现,同样也认识摩尔小姐的几位军人都大摇其头。

  “没理由……真的没理由啊。我都想不起那丫头长啥样子来着。比夏身边的‘女子近卫军’里面,闭着眼镜挑一个都比她强百倍吧?”莫宁中将伸手“敲”了一下虚拟的桌子,问身边的同僚,“你们说是吧?”

  “好了好了,大家别跑题了,”凯南中将不愿众人在再对此事多加议论,便开口提出了一个正式的会议内容,“目前元帅病势不轻,短时间内恐怕无法重新回到指挥席上,可大军集结在前线,战事一触即发,各位说该如何处理?”

  众人一时沉默,目光看向了马格林上将——元帅不在场的时候,一般都是由他决定大事。马格林上将沉吟了一会儿,问:“到现在为止,元帅一直都没有醒过?”

  “是的。四十七个小时内,元帅一直昏睡不醒。”凯南回答。

  众人不禁悚然动容。

  “那么,凯南,在元帅无法重新担当职责之前,由你全权处理前线战事吧。”马格林上将沉吟之后,立刻有了决定,“至于战术,则最好先保持防守阵形,不要主动挑衅海因总督那边——对了,谢菲尔德,你让东南线的军队进入一级备战,随时准备支援斯特拉萨大本营。”

  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米格尔·海因,是如何厉害的对手,在座的每一个将领都或多或少在和他的交手中领教过,连斐迪亚斯元帅在战场上和他对阵时都互有胜负,那么可以说在座的几个军人,都没有完胜的把握!

  “但是……如果联盟那边大举进攻怎么办?”莫宁中将忍不住说了一句,随即听见了凯南温和然而毫不迟疑的反驳:“德方斯,在拥有优势兵力、又有谢菲尔德随时支援的条件下打防守战,即使对手是海因总督,我想我还是有八成把握的。”

  莫宁自知又失言,幸亏对方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当不会介怀,只好尴尬的笑笑。

  “不过,我还是希望联盟方面不要有所动作吧!毕竟海因那家伙实在让人吃不消。”沉默中,凯南中将却冒出了一句话来。

  其实,如果军事帝国高层将领们知道此时海因总督的真实情况,便会发现己方的担忧全是多余的——他们最强的对手,此刻正和侵蚀生命的衰竭做着艰苦的斗争,不得不依赖药品才能维持,身体情况之恶劣远在帝国元帅之上!

  三十四小时候,这一行死里逃生的人马回到了大本营,第一时间内就见到了一直在焦急等待消息的执政官。然而,面对着萧夫人关切温柔的询问,血战归来的总督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苟言笑的一板一眼回答着。

  “米格尔,听穆勒医生说,你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直到萧夫人问到了这个问题,总督的双眉才皱了一下,却依旧是淡淡的回答:“不,只是有些劳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夫人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注视着海因透出死灰色的脸,萧夫人脸色也是苍白,低声,“不要骗我了,米格尔!如果穆勒医生没说错的话、如今的你,只怕已经染上了西玛冰体的瘾了吧?傻孩子啊,为什么要做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由于担忧和痛苦,国母的眼里几乎要流下泪来。

  “执政官大人!”仿佛被泪水刺痛,海因总督霍然抬头,目光又冷又亮,“这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能继续挑起守护联邦的责任、只要我能继续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对您来说已经可以满足了吧?——请不必滥用您的同情和怜悯。”

  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太阳联邦最高长官时,总督平日沉静从容的语声里,竟然不自禁的又带上了冷漠尖利的讥讽意味。萧夫人霍然站起,用同样黑色的眼镜看着眼前这个无礼冒犯的军人。

  然而,火焰在她瞳孔中只燃烧了一瞬间就灭了,女执政官颓然坐了下来,叹息:“米格尔,我知道你内心对于我和安东尼有怨恨——我们相爱而生下了你,却因为自私和畏惧舍弃了你,让你成了一个孤儿。”

  被太阳系所有人民称为“国母”萧纳德未亡人:柯琳·萧,注视着眼前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年轻总督,目光里流露出一个母亲的忏悔和慈爱,喃喃:“米格尔,你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冷漠,从未爱过任何人。所以我想,我们是很难求得你的原谅了。”

  海因总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手指无声握紧,不回答一句话。

  “一直到费尔南多病逝,你都不肯叫他一身父亲,”萧夫人喃喃,眼里的泪水无声滑落,哽咽,“费尔南多安慰我说——除非有一天你也爱上一个人、知道爱和责任之间的无奈,或许,你才会原谅我们。”

  对于三十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动乱和随之而来的爱情,这位勇敢的女性从未后悔过。然而,她唯一后悔的、就是由于事情发生后顾虑到自己和费尔南多当时的身份地位、国家的名誉,他们无法承担一对父母该承担的责任,从而让她的孩子变成了被遗弃的私生子,一生都无法享受到家的温暖。

  二十九年来,那个叫做“米格尔·海因”的孩子从来未曾占据她工作生活中的哪怕百分之一的精力和时间。这个少年就像一颗被人遗弃在荒原上的云杉,在恶劣的环境下不屈的破土成长,终于争取到了洒满阳光的天空,凭着自己的奋斗站到了历史舞台的正中间、与身生父母平起平坐。

  然而,重新走入联邦执政官视野的海因提督,身上除了作为一个杰出军事家的素质,却早已没有了一丝为人子的温暖!

  此刻,听了萧夫人这样动情的话语,太阳-银河联邦的总督眼神微微一变,嘴角却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一种非常温柔哀伤、却又冷酷绝决的奇异微笑。

  “您错了,萧夫人。”海因的手轻轻抬起,放在胸口的某一个地方,“我已经‘爱’过一个人了。”他转过身,缓缓放下手,让对方看到军服上那缺少的第二颗扣子,继续微笑:“您看,我已经把它作为信物送出去了。”

  “什么?米格尔,这是真的么?”萧夫人霍然站了起来,止不住的震惊与喜悦——多年来,她的儿子一直是这样冷漠无感情的人,从未听说过他和任何女性亲近,私生活干净到近乎禁欲主义。甚至有一度,她还以为是因为是不负责任的母亲留下的阴影,才让他心里对女性从来都持有怀疑和否定的态度,难以亲近。

  ——然而今天,他竟然对她说,他爱上了一个人!

  震惊和喜悦两种感情同时在她眼里出现,随即后者毫不费力的盖住了前者,女执政官看着年轻总督,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是哪一位……哪一位姑娘有这种幸运?天啊,米格尔,她竟然能够被你爱上!你已经把信物送给她了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就算在战争中,婚礼也不可以草率呀!”

  母性的光辉盖过了她作为老练政治家的风度,头上已经白发渐生的萧夫人,此刻的反应居然和所有世俗里的母亲大同小异。

  然而,听到海因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后,她的笑容冻结了。

  “您想知道那个人如今怎样了?——她被我在体内按上了定时炸弹,作为刺杀工具送到了帝国元帅身边去。”海因总督淡淡说,嘴角还残留着奇特的笑意,“然而由于没有成功,她在太空里被炸成了粉末——就像流星一样的划落……真是一个‘幸福’的女子啊。”

  “米格尔!”柯琳·萧夫人不可思议的看着残酷微笑着的儿子,低低呼了一声,“你……你说的是她?!——那个曾经从帝国流亡过来、帝国元帅的未婚妻?”

  “是啊,是斐迪亚斯的未婚妻……”海因的嘴角又一次泛起了笑意,望着室外的黑色的天空,声音轻而冷,“和您一样,属下爱上的似乎也是一个错误的对象呢。”

  海因总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您说,这是不是由于该死的遗传?——可惜,您同样将冷酷无情也遗传了下来,所以,我亲手杀了她。”

  黑发的总督收敛了笑意,转头看着女执政官:“所以,萧夫人,很抱歉我已经‘爱过了’,却依旧无法‘原谅你们’——呵,其实,您是国母,我又有什么资格对您说这样的原谅不原谅的话呢?”

  丝毫不顾及这一番话让萧夫人的脸如何地苍白,海因总督只是深深鞠了一躬,便头也不回的告退了,肩背笔直,步履坚定,不曾回头一次。

  ※※※

  庭中的星光流泻在总督戴着银章的双肩上,闪着微微的冷光。

  外面的月下香又在开花了。风里送来馥郁的香气,然而,种花的人已经永远的不在了。海因总督伸出了手腕,看着上面并排的五个针孔,目中满是苦笑的意味——

  斐迪亚斯,我们之间的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却居然是两败俱伤。

  风吹乱了头发,海因总督抬手触摸了一下那微凉娇嫩的花瓣,忽然间脸上露出了刺痛的表情,将手覆盖在心口上,靠着廊柱微微弯下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玛冰体强烈的副作用,进来他常常感到心脏如同针刺般的剧痛。

  “总督,您没事吧?”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关切的问候,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虚脱的他,“您是不是不舒服?”

  他转过头,看到了女少校明艳的脸,上面布满了关切和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