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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胡须有些歪斜的肥壮臣子倏然立起,高声道:“世子说的是!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陛下,臣也不遮着掩着了,我妹妹是凌老二的续弦!前些年世道乱,她连着死了两个郎婿,好容易嫁了凌老二,也算夫妻和睦。谁知一夜变故,她又成了寡妇!如今她正在家里寻死觅活,臣跟谁说理去!凌不疑要为亲娘抱屈,冲着凌益去就是了,何必赶尽杀绝,连凌老二凌老三也宰了,莫不是狂性大发,嗜血成性了么!”

大越侯皱眉道:“你不要耸人听闻。真的嗜血成性,赶尽杀绝,你妹妹的几个孩儿怎么还好好活着。还不快快坐下!”

另一位黑脸膛身形略矮的大人不忿道:“他凌不疑杀的也不少了!凌老二和凌老三的几个大儿子可是死的死伤的伤……”

中越侯道:“刀枪无眼,对阵之际你死我活,哪里顾得上谁的儿子谁的郎婿。”

黑脸大人一顿,怒冲冲的坐了回去——少商立刻明白这黑脸的女儿估计是嫁给了凌不疑的某位堂兄。

一位面白少须的大人直起身体,朝侧对面的纪遵道:“纪大人,您是廷尉,不说两句?”

灯火之下,纪遵脸上尤其显得沟壑纵横。只听他道:“昨夜凌不疑犯下数桩大罪,弑父,矫诏,弄兵,欺隐东宫,祸乱朝政,不论凌氏夫妻的恩怨,不论凌氏父子的恩怨,老臣今日只问国法王律!若这些罪名一一确认,凌不疑便是罪当万死!”

少商暗叫一声糟糕,姜还是老的辣,纪老儿才是切中要害。

崔侯一下立起,指着纪遵急切道:“纪老儿,你你……子晟也是看着长大的,他十四岁时还你是教他看刑案律例的……他如今在山崖下苦苦挨着一口气,你怎能落井下石!”说着他忍又哭了出来。

纪遵身如老岩,面色阴翳森然,不发一言。

那白面少须的大人直身向皇帝抬臂作揖:“陛下,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理,诸位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何况国有国法,凌不疑纵然有千般的苦衷,也不该弄兵乱政,差点闹的六处军营躁乱。若今日陛下不予处罚,臣唯恐将来祸患不断!”

大司空蔡允拍着大腿,赞道:“此话有理!”

那歪胡子大人似乎得了灵感,也仆地痛哭起来:“陛下啊,臣知道您念着霍家旧情,可是凌家三兄弟也与我等几十年故旧了,他凌益虽然文弱,可也是一刀一枪跟我们从丰县拼杀出来的啊!如今他家差不多被灭了门,您不能不给他们做主哇!”

“陛下,凌不疑连自己都亲生父亲都能杀,可见凉薄歹毒,禽兽不如,您千万别念着对他的养育之情啊!”

然后其余十几位大臣也纷纷响应,或呼吁,或哭泣……

“你们说够了没有!”

一声高亢呵斥响起,众人连忙扭头看去,只见三皇子忽的暴起怒喝。

三皇子面罩寒霜,冰棱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臣:“翻来覆去就那么点话,与今日上午有何不同!身为臣工,不思昨夜之事其中的蹊跷,只知道顾着自家姻亲,叽叽歪歪,夹缠不清,要你们何用!你领的究竟是朝廷的官秩还是他凌家的!”

在三皇子的震慑之下,众臣一时竟然齐齐噤声。

皇帝微微转头,神情复杂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两位越侯看向外甥的目光既骄傲又为难;虞侯微笑不语,老神在在,吴大将军很熟练的将虞侯座前的淡酒挪到自己面前。

少商想,若是要比威势和气魄,一串太子捆起来都比不过三皇子。

“子晟自小养在长秋宫,父皇悉心栽培,我等手足相待,哪怕就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他将来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他疯了还是傻了,好端端的跑去灭自己父族满门,再让你们这群比瞎子还不如的来声讨他?!你们倒是捡起许久不用的脑子想想,以子晟沉稳老成的为人,他究竟为何要做这等匪夷所思之事,胜于在这里喋喋不休,老调重弹!”

三皇子吼声如雷,气势如虹,压的汝阳王世子等人头都抬不起来。崔侯一面揩泪一面道:“三殿下说的是,这其中必有蹊跷!”

过了半晌,那白面少须的大人才试探道:“敢问三殿下,殿下以为其中有何蹊跷?”

“孤不知道,反正孤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至于什么隐情,难道不是该你等思量的么?不然要众臣何用?!”三皇子简直蛮横的理直气壮。

少商继续叹息。

不知哪位大神曾说过,君臣好比妻妾,不务实际的读书人们好比自以为是的男人。男人总盼着妻妾和睦,融融其乐,然而那只是传说。事实上,不是君强臣弱,就是君弱臣强,鲜少例外。不过相比太子连几个中等臣工都应付不了,三皇子的强势显然爽多了。

大司空蔡允看了虞侯一眼,虞侯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蔡允拱手道:“事起仓促,众说纷纭,不知三殿下有何见解,不如说出来给陛下和愚臣等听听。”

少商暗骂:老滑头,果然和你未来的侄女婿天生一对!

三皇子对目前气氛表示满意,不动声色道:“程氏,你来说。昨夜是你告知父皇子晟要去凌家别院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自进殿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纤弱女孩。

那位白面少须的大人道:“原来是程小娘子啊,凌不疑是你未来的郎婿,你今日莫不是要来为她说清?”

三皇子抢过话头:“适才丁大人还说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情,程氏就算想求情又如何?”

丁大人一噎,复道:“程小娘子,凌不疑虽犯下滔天大罪,可毕竟与你有姻亲之盟,你昨夜怎好出告他的罪行呢?”

“那是因为姻亲还未成,程氏先顾着自己父兄家族又怎么了!”三皇子不耐烦道。

众臣:……道理都被你说完了,自然我们都不敢‘怎么了’。

虞侯轻笑一声,出来当和事佬:“丁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听程小娘子说什么。程氏,是不是子晟对你说出了内情,你尽可一一道来。”

崔侯一个劲道:“没错,少商你说吧说吧!”

少商就像个惶惑无依的寻常小姑娘一样垂着头:“在昨夜之前,子晟大人并未对妾身说过什么。”

虞侯疑道:“那你如何知道子晟昨夜会去城外,又如何知道他要对父族不利?”

“其实妾身心中对子晟大人的疑惑,由来已久。”小姑娘缓缓的抬起头,柔弱的目光求助般的划过下首诸臣,“难道众位大人从未觉得子晟大人身上有些奇异之处么?”

众臣:你都这么说了,我们怎好说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当下便高低不一的含糊了几声。

“记得那回在杏花别院,侍奉霍夫人的阿媪告诉妾身,霍夫人对儿子溺爱的很,寻常高一点的地方都决不许去的。可妾身分明记得子晟大人曾说过,他年幼时父亲时常会将他举高抛接玩耍。诸位大人觉得奇不奇怪?”少商道。

众臣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你一个毫无见识的深宅小女娘在大殿上说闲话才是奇怪!

最后还是吴大将军开口:“哪里奇怪,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嘛。”

“非也。”少商有些无奈,“倘若霍夫人连稍高处都不许儿子去,怎会让凌侯‘时常’将儿子举高抛接呢?”

众臣一愣,丁大人道:“或许霍夫人深信郎婿不会摔伤孩儿,或许凌侯背着霍夫人与儿子玩耍……这不过是内宅妇孺小事,有什么值得纠缠的!”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皇帝忽然开口:“不对,君华数年不育,得之不易,对儿子看的极紧。即使在家中,凌益也从来不敢举高抛接儿子。少商,你接着说。”

众臣一凛。

少商恭敬的作揖:“若只有这么一件,妾身也不会疑神疑鬼了……敢问大将军,您知道当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后,是怎么回来的么?”

吴大将军不解:“你这是这是何意。不是说,凌益续弦没多久她就找上门了么,还闹的不可开交。这又怎么了?”

少商反问:“虞侯,您也是如此听说的么?”

虞侯道:“难道不是这样?”

“不对啊!”崔祐大叫起来,“君华不是自己找回来的,是我把她接回来的!”

皇帝也面露讶异。

那歪胡子大人道:“怎么会,我听家里妇人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来,还对凌益又打又骂,说他没良心忘记了她们母子的死活。”

崔祐叫道:“不对不对,那两年君华一直躲在乡野,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乡人议论,一路找过去,君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这这……这陛下知道啊……!”

群臣议论纷纷。

虞侯若有所思,高声道:“诸位且静静,听我说……当年攻伐激烈,陛下身边的将领臣工甚少得闲。霍夫人失散回来时,我正在河西游说几位名士,老吴和其余将领也各有差事,是以我们都是事后听说的。”

皇帝点点头:“没错。那时,朕身边只有正在训练斥候的崔祐。凌益则是刚办完婚事,还未离去——君华的确是崔祐找回来的。”

吴大将军心思不如虞侯细腻,依旧道:“这又如何?”

少商急切的望着崔祐:“崔叔父,您自小与霍夫人一道长大,您不觉得当年之事好生奇怪么。凌侯又不是从来没纳过妾,犯得着因为淳于氏就要死要活么。当时淳于氏已有身孕,霍夫人假意答应了,以后慢慢想办法将淳于氏赶走就是了,她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那黑脸膛的大人高声道:“我是饶县人,可也听说霍夫人素来暴戾乖张,脾气急躁。以前霍翀将军活着,她当然可以慢慢折腾姬妾,可是后来霍翀将军过世了,她没了依靠,可不得要死要活的么!”

少商道:“不对。当时霍夫人的急躁暴烈不同以往,并非淳于氏不进凌家门就成了,而是非要杀了淳于氏不可!世子殿下,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汝阳王世子看见君臣们都将目光射过来,急忙道:“没错!阿母以前常说霍夫人心狠手辣。当时阿母见陛下怜惜霍家满门忠烈,已经决定退一步算了,打算等淳于氏生下孩儿,给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婿——淳于夫人也答应了。谁知霍夫人不依不饶,定杀了淳于夫人不可,这才闹到最后绝婚的!”

殿内一时低语纷纷,白脸丁大人缓缓道:“依旧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找回来还是自己回来有什么要紧的?逼着凌侯舍弃淳于氏还不够,霍夫人非要杀之而后快,闹到后来绝婚疯癫,说不得,那时她就已经疯癫了……”

崔侯正要骂回去,少商抢着道:“若是霍夫人没疯呢!若是她从来都是装疯呢!”

殿外凭空一记春雷炸响,众臣连同皇帝一齐惊愕难言。

外面发出滴答之声,原来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三皇子惊呼:“不好,子晟还在山崖底,父皇……”他哀求的去看皇帝。

皇帝只盯着少商:“你说下去。”

少商胸口钝钝的发痛,继续道:“与子晟大人定亲后,家母曾去打听过霍凌两家的往事,听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去的’。恐怕,整个都城里大多人都是这么听说的。也是无人在意,妾身想,只要有心之人细细打听,就会发现‘霍夫人自己寻回去’这个消息,其实就是杏花别院放出去的。”

崔祐张口结舌:“你是说,是君华自己干的?这这这,这是为什么啊……”

“崔叔父,您想想霍夫人临终前的样子,您真觉得她疯了么?”少商眼中蕴泪。

崔祐回忆那夜情形,耳边是霍君华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凄厉叫喊——‘我是瞎子,是蠢货,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他如遭雷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皇帝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对着少商道:“还有么?”

“有!”少商沉着应对。

“这些年来,子晟始终不能侍奉霍夫人膝下,陛下应知其中缘故。”

皇帝道:“自然知道!因为君华每每看见子晟就会想起凌益,疯癫之症便会雪上加霜!”

“陛下,您仔细想想,您真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相像么?”少商大声道。

皇帝开始呼吸不稳,瞳仁放大。

少商大着胆子,直视皇帝:“妾身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一点也不像。他明明像的是霍夫人,而大越侯曾说过,霍夫人与其兄霍翀将军面貌酷似,是以——”

“是以,子晟真正的像的,应该是霍翀将军?”三皇子脱口而出。

少商回转身体,冲着众臣道:“妾身年幼,然而诸位大人多是见过霍翀将军的,妾身斗胆请诸位细细回想,子晟大人的样貌究竟像谁?!”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响起,如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中,各人的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把话说完!”皇帝喘着气,双手紧紧捏着扶手。

“妾身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是不敢诉诸于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亲口与妾身说,他不是凌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当年重兵围困孤城,凌侯里通外贼,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为是为了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殿内此起彼伏的咿啊惊呼之声,便是从来气定神闲的虞侯也大惊失色,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吴大将军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于心潮起伏之外,还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这小女子倒是聪慧明睿。若她上来就说出这事,恐怕人人都会痛骂她胡言乱语;可她先是示弱,然后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将殿内所有人的心绪都引至关窍处,然后一记重锤击下,最后收到奇效。

惊愕一阵后,殿内气氛仿若被点燃的引信,哗的炸裂开来。

歪胡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说八道!这件事我从未听闻,当初霍翀镇守孤城,以区区数千人马挡住了二十万蛮甲贼,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为凌益没死在守城战中,就说他里通外贼啊!”

黑脸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将军疼爱霍夫人,凌益又不善征战,是以每次上阵霍翀将军都将凌益放在身后安全之处,不叫他涉险,这我们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阳山,凌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里看管粮草。城破之后,凌家自然也是最后才撞上敌军的!”

崔侯面色狂乱,大叫道:“全城的守军都死了,连霍家妇孺都死了,凭什么凌益还活着,他们全家都活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汝阳王世子轻声辩驳道:“不是因为我们的救兵去的及时么?城破后才半日,吴大将军就率兵赶到了……”

吴大将军道:“话不能这么说。守城到最艰难之时哪还顾得上前军后君,冲锋还是殿后,但凡将士兵丁一概上墙守城才是!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若是妇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后旬阳山下还有些道理,可凌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壮勇,怎么还躲在那里?”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凌益贪生怕死,躲着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犹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喷人!说不得凌益是在保护妇孺。”

崔侯痛骂道:“姓武的,你也久经战阵,你也守过城,现在装什么大头蒜!一旦城破,妇孺皆难幸免,还留着人手保护什么妇孺,当然是上城墙抗敌啊!我知道你们兄妹多年来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啊!”

“什么昧良心!若凌益真的里通外贼,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么!可如今单凭凌不疑的只言片语,你就要给凌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没错!十几年前的事了,凌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还不是由着人说!”

“那也不见得,就算凌侯兄弟活着,难道他们会老实承认自家里通外贼?那时正是咱们陛下最艰难之时,凌益若真的背后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么的厉害多啦!”

“废这么多话做什么,有证据说证据,没的别东拉西扯!”

……

“好了!”三皇子忍无可忍,厉声大喊,“父皇还在这里,你们胆敢君前失仪!”

众臣不甘不愿的坐了回去,同时去看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谁知皇帝不知何时已整个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面,手掌下泪水滚滚落下。

群臣哑然无声。

“原来,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狰。”皇帝缓缓放下手掌,露出满是泪痕的苍老面孔,“阿狰比阿狸大两个月。阿狰生下来就活蹦乱跳,见人就笑。可是阿狸却体弱细瘦,于是君华硬是要走了阿狰的名字,凌不疑,霍不疑……呵呵,呵呵……”

见此情状,虞侯等人已是心里有数,而那几个一直替凌益说话的臣子则是一惊。

少商静静的擦去泪水,心想,原来他叫阿狰——狰是一种上古奇兽,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面丁大人一看情况不对,连忙道:“陛下先不要断定此事,自来甥舅相像,凌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将军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断他。

吴大将军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汝阳王世子抱着脑袋,哀弱道:“你们二位大人也与凌氏有姻亲之谊啊,怎么不替凌家说话……”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与那位族弟并不熟,他的女儿我见都没见过。老吴你来说,娶了凌家女儿的可是你亲堂弟。”

“算了吧。”吴大将军不无嘲弄,“我年幼家贫时,没见有过亲戚来接济,那会儿我还以为亲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亲戚倒一窝一窝的来寻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飞黄腾达,亲戚也会跟着多起来了。”

大司空蔡允与两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面色难看。

吴大将军道:“我虽也是景阩郡出来的,可与霍翀谈不上交好。盖因我脾气暴躁,爱杀人斗殴,他老要数落我,是以我不爱和他亲近。”

丁大人几个脸色渐渐好起来了。

“但是……”吴大将军接着道,“当年镇守那座孤城,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来该我去的,可我担忧老母无人奉养,就这么迟疑了半日,就听说霍翀领命走了。这些年来,我常想,倘若当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们见我死了,是会关照我的老母孩儿,还是踩上一脚呢。”

殿内再度安静,无人敢接话。

大越侯皱眉道:“胡说,你是打先锋的性子,哪里能守城了。”

吴大将军不阴不阳道:“我爱打先锋,你是读书人,老虞只有嘴管用。可总有旁人能守城啊,怎么当时不见人自告奋勇啊。”

那几个替凌家说话的武将都不响了。虞侯扯动嘴角:“看来你是长进了,知道迂回说话了。”

白面孔的丁大人有些撑不住了,额头出一层汗涔涔的油光,对着皇帝高声道:“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兹事体大,切不可轻率断定凌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难道凌侯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么,这么多年来从未听凌侯有过半点疑问啊……”

“大人适才不是说‘自来甥舅相像’么,说不定凌侯之子阿狸长的也像霍翀将军,是以相差两个月的外兄弟俩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细声细气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话柄,怒道:“再相似,凌侯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的都分不出来!”

崔侯恍然大悟,随即道:“所以君华才躲在乡野不肯回来,她是想多等几年,等子晟的模样差别大些再回来,谁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杀淳于氏,而是要将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然后借机与凌益绝婚,这样凌益见不着儿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为是了,陛下与霍翀将军何等情意,霍夫人为何要躲藏几年,直接将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难道陛下会不为她做主?!若凌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个凌氏也被族诛了!”

崔祐一时语塞。

“——因为,霍夫人担忧没人相信她的话。”今夜吵闹至今,大越侯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皆去看他。

他重复了一遍,“因为霍夫人以为没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险,陛下曾说过,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话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寻凌侯通敌的证据。”

少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料事如神,更多的只是阴差阳错,霍夫人不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是做了她以为最好的决定。

丁大人眼神一动,冷声道:“我虽在饶县,可也听说过霍夫人自幼爱扯谎。当年光是诬陷越娘娘的流言蜚语,就何止一星半点!霍家殉城时,凌不疑才五六岁,倘若霍夫人因为恼恨凌侯见异思迁,日日对幼儿扯谎,而凌不疑信以为真了呢?”

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有这种可能。

崔侯大怒,高喊道:“子晟明明是霍翀之子,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丁大人不退不让:“若凌不疑被霍夫人欺瞒以为自己是霍翀之子,实则为凌氏子,那他还是犯了弑父之罪!”

另一人道:“既然凌氏家人都在旬阳山中躲避,两家孩儿又是如何调换的呢?”

“总之,这件事疑虑重重,臣请陛下慎查!”

少商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发寒,眼前模糊,触觉都有些迟钝了。她没力气做戏了,努力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似乎在思索什么,满脸沉思之状,听见呼唤才醒过神来。

少商含泪叩首,才道:“陛下,妾身今日终于明白子晟大人的苦衷了。”她的目光慢慢划过殿内众人。

“时过境迁,子晟大人非但对凌侯通敌之事没有证据,甚至连自己是何人之子都无法证明!凌侯死了,那叫死无对证;可若是凌侯活着,他依旧咬死了子晟大人是他的儿子——儿子又怎能弑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