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神仙叹道:“明明我早说了那条路不能走,山口低压,叠嶂如霾,乃风水中的大凶之相,陛下却说路近非要走……唉唉唉,也罢,就等到下个月罢。”
凌不疑婚礼所需的一切皇老伯早N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各种金玉珠翠,香木祭器,锦缎织绣,一应俱全;并且从大半年前养子订婚起,就立刻敕令宫中针织坊赶工喜袍,还让大鸿胪比照皇子的规制举办婚仪。
朝中不是没有臣工对此有微词,不过谁有意见皇老伯就给人家穿小鞋。不是指摘人家生活作风,就是挑剔人家男女问题,再不然就说人家吃饭挑食,乃奢靡之气,然后大家就都安静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睁眼闭眼得了。
临近婚期,凌不疑却愈发郁郁沉默,不是忙的不见踪影,就是静坐一旁,半天不说话。有好几次少商在宫室内午睡,醒来看见凌不疑坐在自己身旁,怔怔的望着自己,眼神晦涩不明,似是忧伤,又似是牵挂难舍。
少商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凌不疑艰难道:“派去寻舅父旧部的人至今未回,说不得,又是一场空了。”
少商知道这是他的心结,便劝道:“若是真的都不在人世了,那也是英灵往生去了,说不定已投胎到富贵安宁的好人家了,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凌不疑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道:“阿母的身体也不大好……”
少商叹息,这才是真正让人忧心之事。霍君华昏昏沉沉的时候愈发多了,崔侯整日哭天抹泪的,而她为了侍奉汤药,现在差不多在宫里待一天杏花别院倒要待两日了。作为‘打秋风的侄儿新妇’,少商的殷勤周到已受了霍君华数回的夸奖了。
她道:“已经开春了,寒气还是重了些,等到下个月春暖花开,说不定夫人身体就好了。”
凌不疑点头。然而他眼中的忧郁如同初春山谷中的雾霭,浓的化都化不开。
这边凌程二人在担忧霍君华的身体,那边汝阳王府就来传报老王妃看样子不好了。
不过老王妃显然不肯安静的离去,重病中还上疏恳求皇帝赐恩典。老王妃说,“……别的儿女我不牵挂,唯独女莹可怜,小小年纪就丧父丧母,以后王府是她叔父叔母当家,又隔了一层。万请陛下看在女莹早死的父亲情分上,多加垂怜。”
皇帝想到为自己战死的堂弟,叹口气,于是多给了裕昌郡主两个县的汤沐钱,还加封了她未来的郎婿——也就是凌不疑的继弟,一个散骑大夫的清贵官职。
太子十分怜惜:“女莹妹妹自小淑静贤良,盼着她以后的日子能顺遂无忧,就如被风吹落的幼种,虽然早临风雨,但终能自己生根发芽,成家立业。”
这话说既深情又意境,皇帝正觉得感动,三皇子冷不抽的来了一句:“父皇应该等老王妃过世后再加封,如今只是病重,还没过世呢。”
皇帝的感动立刻被堵了回去,他白了三儿子一眼,严神仙却哈哈大笑,指着三皇子道:“此子颇似陛下。”
皇帝听的脸皮发青,将人都赶出去后骂道:“胡说八道,你老眼昏花了!朕年少时何等宽厚,那些曾经欺侮过吾家兄妹孤苦无父的,朕谁也没计较!”
严神仙掂掂自己的胖肚皮,笑容可掬:“陛下高兴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三皇子的乌鸦嘴太灵光了,汝阳老王妃果然‘垂危’了七八日还挺着,这下不但皇帝有些不悦,连汝阳王府也十分尴尬——倒不是盼着老王妃快点死,而是万一她硬撑了过来,再活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皇帝那些‘临终关怀’算怎么回事,下回再‘临终’还要不要‘关怀’。
倒是杏花别院传来崔侯的急报,霍君华是真的病危了。
消息传到时,皇帝正文兴大发,坐在长秋宫中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的写上巳节赋,听闻此事,他手指一抖,雪白的绢帛上氤氲开了一大团浓黑——怅然叹息过后,他立刻让凌不疑停下手上所有的事赶往杏花别院,少商也赶紧收拾包袱过去侍奉。
他们赶到时,杏花别院已如处于阴阳两界之间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内是浓重的药气,挤着七八位侍医,还有从都城里源源不断送来的名贵药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华的榻边无声垂泪,阿媪已哭的眼眶干涩,声哑气噎,凌不疑却如一座积雪万年不化的高耸山岭,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华,小君华你醒醒……”崔侯握着霍夫人的手,不断轻轻呼唤,然而榻上之人始终昏迷不醒。
众人一直守在屋内,当夜色笼罩杏林,少商听见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来。
直到半夜,崔侯觉得手上一紧,立刻直起身子连声呼唤,果然,霍君华毫无预警的醒了过来,并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这几个月来,少商陪伴霍君华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从未见过霍君华脸上露出过这种神情——霍君华不再是往日那个撒娇刁蛮的少女,而是一个饱受伤痛岁月磋磨的成年妇人。
她定定的看着崔侯,呓语般喃喃着,“阿猿,阿猿……你摘桑葚来了么……”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华是不是记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长你别骂我,不是我让阿猿爬那么高的,不信你问他……”霍君华静静的躺在榻上,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向两边。
“你想吃桑葚,我去采,我去采,你放心……”崔侯连声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霍君华忽然凄厉的大喊了一声,外面大雨瓢泼,骤然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春雷。
“君华!”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住霍君华。
霍君华伸出苍白细瘦的两条手臂,圈着崔祐的颈项——
“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货,我早就该嫁给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阿猿,我对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辈子还了……”她满脸是泪,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将一生的懊悔与苦难都诉尽。
哭到声嘶力竭,霍君华缓缓松开臂膀,努力撑起身体,双眼无神的四下张望。
崔祐领会,大声道:“子晟,快过来,快过来!”
凌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发颤的伸出双手。
霍君华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着他,目光中喷发的不是对着崔侯时的深情与痛悔,而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激动的情绪——“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记着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这是霍君华最后说的话,然后她颓然倒回榻上,气息均无。
崔侯犹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后抱着自小心爱之人渐渐发冷的躯体,放声大哭;屋里屋外的奴婢们也随同哭了起来。
一夜大雨滂沱,刚开出来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头一晒,山风一吹,细小粉白的花瓣如芦花飘雪,盖的满山缟素。
第133章
去都城里报信的人还没回来,灵堂已经设好了。
崔侯哭的几次昏死过去,少商就让侍医熬了碗厉害的安神汤,哄着哭的头晕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说那是提神醒脑的补药,这样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后事。
将沉沉睡去的崔侯托付给奴婢照看,少商才去了静谧的灵堂。
凌不疑早已屏退众人,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灵前,背脊挺直如剑,肩膀宽阔如岭。少商忽然觉得眼睫有些刺痛——无论灾祸还是惊变,无论悲伤还是苦难,凌不疑永远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样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样亘古不变,让身边的人无比安心。
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恐怕无人知道。
凌不疑回过头来,面色苍白,睫如长羽,眼中有种奇特的虚无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少商,你是来劝我的么,不用了,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总是难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亲厚,再舍不得,也总有分别的时候。”
少商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便道:“纵然生离死别难免,可只要心里有着惦念,无论是黄泉还是千里之外,都无改根本。人心易变,人心也难变。只要我心不肯变,管它沧海桑田,云梦变迁,又能拿我怎样?!”
凌不疑有些发怔:“真是这样么?”
少商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来了也没用!”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两步。这是怎么说的?
时人对誓言看的很重,发誓的仪式经常要见点血,比如不久前万老伯对萧夫人发的那个要修身养性的誓,就一气斩了七只白羽大雄鸡,九骓堂前的庭院被鸡血溅的到处都是,青苁领着奴婢们折腾了好几天才将腥气去掉。
不过牲畜血哪有人血高贵,所以好汉们多是咬破指头发誓的——既然手指难逃厄运,臂膀也走不远。
“那……什么,斩些鸡鸭好了,不用噬咬臂膀了吧。”少商倒不怕发誓,但她怕疼。
凌不疑没理她的抗议,轻柔但固执的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跪下,语气坚定道:“对着阿母,你来说,你对我永远不会变心。”
少商警惕的往后仰了仰:“你少占便宜,我只能说‘若你不变心,我就不变心’。”
凌不疑笑了,笑意中竟有几分心酸,“好,你就这么说。”
他的声音就像往常那样温柔。少商抵赖不过,只能恭恭敬敬的在霍君华的灵前发誓——“先灵在上,神明为证,小女子程少商在此立誓,若……若……”她睃了凌不疑一眼,“若他不对我变心,我也绝不对他变心。”
然后,凌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气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少商像碰上了牙医一样畏惧瑟缩,不住拍打他的背。最初的几分侥幸心理和和对严重性的错估在看见自己冒着血珠的齿痕时转为勃然大怒,然后少商奋起吃奶的力气,在凌不疑肌肉坚实的胳膊上也咬出两排带着血丝的印痕来。
凌不疑似乎毫无痛觉,看着齿痕的目光还颇有几分不满意,仿佛少商偷工减料,没在牙齿上下足力气,可是天知道少商用力到两侧的咬肌都酸痛了。
次日回家后,阿苎一边给少商重新包扎臂膀上的咬伤,一边摇头,不过她很难得的没把事情告诉萧夫人,“刚没了阿母,还有个凌侯那样的父亲,凌大人也是可怜。”
少商捂着仍旧疼痛的上臂,重重吐出一口饱含怨愤的气息——废话!要不是因为凌不疑刚死了妈,她怎么会这么忍他!
霍君华的丧仪很隆重,皇帝几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规制来安葬她。凌不疑自然是执亲子礼,较尴尬的是崔祐和凌。一个是前夫,一个是没能上岗的现夫,在丧仪上该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说鸿胪寺的官吏们还是很有想象力的,他们让崔祐顶了霍君华娘家兄长的位置,而让凌益居于客席。
其实照少商看来,曾经的夫妻闹到这步田地,几与仇人无异,凌侯何必还要来参加丧仪呢,皇帝又不待见他。
不过少商显然低估了凌侯的抗打击度,出殡那日,他不但来了,还带了凌不疑的继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凌家未来新妇的身份陪在一旁。凌益原本想站到凌不疑身旁去,不过被忍无可忍的吴大将军用胳膊撑到一边。
少商在心中不断冷笑。碍眼的前妻死了,大权在握的长子可以回家了,还有刚加了官秩的次子和郡主新妇,好个枝繁叶茂蒸蒸日上的凌氏一族!
最后凌益还是匆匆走了,因为崔侯从头到尾哭的不管不顾,泪水流的昏天暗地,差点连站都站不住,还得凌不疑搀扶着才能上马车。在众人颇富深意的目光下,凌益终于戴不住温文儒雅的面具,寻了个借口挪到人群后面去。
临走前,凌益对来找少商告辞,一旁的裕昌郡主却细声细气道:“可惜了,原本过几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寿的,家里都预备好要设宴,如今却……”
抱着两块半金砖的未来凌郡马立刻躬身柔声道:“多谢郡主惦记吾父。父亲半生劳苦,从不曾真正享过福,家里原本想藉此回寿宴好好教父亲高兴高兴,可惜……不过有郡主挂心,凌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着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娇声道:“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以后不是凌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少商冷眼看这两人犹如做戏般的对答,脸上却故作吃惊:“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该打该打了。五十岁可是大寿了,君侯理当好好庆贺一番,可是……”
凌益连连摆手,一脸谦和道:“死者为大,子晟的母亲刚走,家里正是悲伤的时候,我怎好意思大摆宴席。”说完便带着次子和裕昌郡主离去。
少商在后目送,心中又是一阵冷笑。悲伤?拉倒吧!
霍君华既死,凌不疑理应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将婚事也推后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让养子热孝成婚。皇后不无惋惜的对少商道:“如此一来,你们的婚仪就不能大大的铺排了。”
少商指着摆满了半间偏殿的锦缎金玉,笑道:“娘娘还想怎么铺排啊,给我添了这么多嫁妆,家里摆都摆不过了。”
此时已距婚期只剩一旬,皇后依依不舍的将少商连同添妆一同送回程府,还勒令凌不疑遵循礼数,不许偷跑过去见人。凌不疑拉着女孩的手,把她看了又看,万难舍得分离。
皇后忍不住笑道:“别这么没出息,以后有一辈子的功夫看她呢……陛下找你,岑安知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还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赶紧把手松开,少商该走了!”
少商坐在皇后亲赐的步撵上,回头看向长秋宫高高的宫阶,皇后含笑站在当中,遥遥朝她挥手。凌不疑则被两个小黄门拦在一旁,只能恋恋不舍的眺望渐渐走远的一行人,金红色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的长长的,绵延的方向指着心爱姑娘离去的背影。
要出上西门时,少商远远看见二公主与三公主,还有一身骑装貌似正要出宫的三皇子,同胞三姐弟似是在争执。
“……这么点小事你也推推拖拖的,若不是二姐夫略感风寒,不能出门,我们也不会找你啊!”三公主跺脚生气。
三皇子难得提高音量:“我已经说了,太子兄长找我办事,这几日我得跑一趟红柳营,审几个人。事出紧急,我这就回府去收拾行李,哪有功夫陪你们去祭灵!”
二公主在旁劝胞妹:“好了,你别为难老三了,他素来有一说一,看来是真有急事,我俩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三皇子匆匆一抱拳,扭身就走,三公主犹自愤愤,絮絮叨叨着不满,二公主劝都劝不住,直到少商走近时还听三公主在埋怨:“……老三自小就是这么六亲不认!就算有要紧事,对我们说两句好话又有何妨!哼哼,早知道那年他风寒高烧,我就往他汤药里多放两把黄连!”
少商走下步撵,笑着向两位公主行礼,起身时收到二公主要她带开话题的眼色,便打趣道:“咦,原来三皇子也风寒高烧过么,进宫这么久,我一直听人说三皇子自幼体健,小病不生大病从无呢。”
被皇帝和越妃好好收拾过的三公主显然脾气好了许多,至今没再为难过少商,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老三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小病还是有的,不过大病么……诶,二姊,是不是就那么一回啊?”
二公主回忆片刻,失笑道:“还真被你说中了,仿佛就那么一回。”
三公主冷哼:“活该!春寒料峭的,我们还在屋里捂着炉火,他就跑出去瞎疯,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打湿了一半,活该高烧!”
少商心下一动,试问道:“请教两位殿下,这是哪年的事啊。”
三公主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作甚……大约是十一,嗯,十二年前吧。”
二公主摇摇头:“不对,是十三年前。那年战事稍歇,父皇要为早早过世的大父大母行祭祀大礼,一过元宵就带着我们去了冬柏陵园,老三就是在那儿病的。”
少商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可若有似无的好像浓雾中的影子,能看见却抓不住。
二公主奇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少商干干一笑:“妾也就随口一问。”
回了程府,只见萧夫人已将府邸整顿一新,里里外外都预备好了不久之后的婚仪。
想到女儿就快出嫁,程老爹十分惆怅,长吁短叹的好像被人追债,萧夫人倒难得和气,不逼着少商读书写字,也不指摘少商睡懒觉发傻呆了,什么都顺着她来。
有几回少商觉得她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为妇之道,可惜气氛怎么也不对,往往是萧夫人在少商屋里坐了半晌,母女俩相对无言,然后就到用饭的时间了。
最后萧夫人似乎想通了,对少商道:“算了,当年出嫁前,你外大母倒是对我唠叨了半天,可我依旧弄的鸡飞狗跳。子晟是个有成算的,你不用怕这怕那,有些事自己琢磨着来比别人告诉你要强,何况我也不是什么能称道的新妇。”
少商觉得很有道理。
萧夫人和青苁夫人忙着筹办少商的婚仪和嫁妆,程府上下的日常琐碎照旧由程姎打理。
程姎看少商闲的无聊,有时会招呼她一道看账问事——有少商在,看账本时她连算筹都不用了,堂妹用眼睛掠过一遍数字,直接可以心算出答案给她。
这日她领着少商查点家中空置的房屋,堂妹看她东看西摸巨细靡遗,便道:“反正没人住,办婚仪时宾客也不会往后院冲,你这么费劲干嘛。二叔父好容易回来了,你们父女多聚聚才是,回头等你出嫁了,想跟叔父好好说话都未必能了。”
程姎笑道:“阿父不是大伯父,不论是训斥还是夸奖都能说半天。阿父回家那日我们父女俩就把话说完了,后来只能干坐着瞪眼了……唉,还是算了。”
她又让奴婢细细查看墙壁屋顶有否漏水发潮,“等办完你的婚仪,接下来就是大堂兄和姁娥阿姊的婚事了,还有二堂兄的过继之礼——到时总得把乡里的族长耆老请几位过来吧,这些空屋可不就有用了么。与其大伯母日后忙的不可开交,不如我先归拢起来……”
看程姎忙的灰头土脸,少商低声道:“幸亏家里有你,阿母有了个大帮手。”
程姎回头笑道:“大伯母能干的很,也就是这阵子几桩事挤到一块了,不然她和青姨母料理起来绰绰有余,也没我什么事。”
少商叹息。好吧,萧夫人没有疼爱错人。
两姊妹领着奴婢们来到一间格外精致的阁楼,里头摆放了各色各样的乐器,琴,萧,埙,笙,鼓,长笛,短笛,二十五弦瑟,五十弦瑟……甚至还有一排规格较小的黄铜编钟。
少商钦佩道:“这里原是大父的屋子吧。”
程姎:“正是,大父没过世时就爱在这里待着……不过大母不喜欢这里。”
——废话,丈夫整日沉迷音乐不肯理睬自己,程母会喜欢这里才有鬼!
“这是什么?腰鼓么。”少商指着角落里的一个漆黑的圆形小鼓,两旁垂下宽宽的带子。
程姎看了看,迟疑道:“……嗯,应该是鼙鼓吧,大伯母头回带我来时说起过——行军打仗时用以规整兵卒,便是骑在马上也能敲打的。”
少商走过去,以掌击打鼙鼓,鼓身发出低沉深远的响声,隐隐震动心底。
这夜,少商满头大汗的醒过来,她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一旁衣架上闪着金色绣纹的大红嫁衣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十二位最好的宫廷绣工花了整整一个月功夫做成的顶级华服,却让她惊惧难言。
呆了半晌后,她披衣起身,小心绕开熟睡的莲房,独自走到庭院中。
夜深如渊,夜凉如水,她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不自觉的回到白天来过的那座阁楼,走近程太公的乐室。
她抱着那面鼙鼓,向窗对月而坐。
第一掌击下,远方有万马奔腾,蹄踏如飞,地动山摇;第二掌击下,雪亮的刀剑露出锋刃,将士搏杀间血肉横飞,金戈之气令人窒息;第三掌击下,苍鹰飞翔在高高的苍穹中,晴空如洗,毫无一点阴霾;第四掌击下……
少商将发疼颤抖的手掌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水无声的划过面庞。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无缘无故的忧虑,总是莫名的做出防备之姿。事情其实早就摆在她面前了,她能感知到不安,却无法诉诸于口。
人生犹如匍匐在海边的沙粒,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拍打过来,不论是缓波白沫还是灭顶巨浪,除了硬着脖颈承受,貌似也别无他法。
少商放下沾满泪水的手,挺直背脊——她不能光坐着哭泣,她从小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134章
尽管少商如今已能随意进出了,但半夜大开家门还是惊动了程老爹和萧夫人。夫妇俩匆匆披上衣袍出来,却惊异的看见女儿已整装待发。
漆黑外袍上以银丝绣出颜色相反的水墨花鸟,纤腰紧束,腕扣护革,腿上穿了一双雪亮笔直的长靴,满头浓密的秀发束成光滑的高髻,除了数枚隐没在发丝中的银扣,身上再无别的饰物。女孩整个人显得冷凝,肃穆,透着隐隐寒意。
萧夫人越看越心惊,便是女儿出远门都不曾这般郑重打扮过。
“你要去哪里?!还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你瞎闹什么,这大半夜的……外面还宵禁呢!”程始看见女儿领着皇后给她的八名侍卫径直往大门出走去,急的大喊起来。
少商回头,微笑道:“惊扰阿父阿母了,没什么要紧的,我有事出门一趟,阿父阿母请接着睡……”
程老爹急的额头青筋暴起,一面把胳膊往外袍的袖子里头套,一面大叫:“你这么搅和叫我们怎么睡啊!你这是拿谁瞎开心啊……”
“是不是凌不疑出事了?”萧夫人忽道。
少商倏然回目,唇边浮起一点钦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前方急急忙忙跑来一名程府家丁,他跪在少商面前道:“回禀女公子,小的去城阳侯府看过了,敲了半天门才有一名老仆来开,只说凌侯全家昨日就去城外别院了,听着是要办五十大寿。”
少商眯起眼睛:“果然如此。”
“……真是凌不疑有事?”
萧夫人一个趔趄,程始赶紧扶住妻子,夫妻俩对视一眼,俱想起上上个月的元宵节宫宴。
彼时是正午,少商和凌不疑分别站在帝后两侧,日头光影下,前者站在檐下,而后者则走到宫阶上。女孩虽在冷僻阴影下,可满身散发着生机活力;而青年虽处阳光中,被周围众星拱月,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隐隐透着一股阴翳冷漠之气。
萧夫人无端觉得不妥,回家就问丈夫:“我真的甚少看错过人吗?”
程始恭维老婆:“即使是那年的陈贼,你也只是起初受了迷惑,没多久就察觉不妥,我们才能及时逃将出来。嫋嫋也是,你也是起初有偏见,后来不是越来越觉得她好了吗?”
萧夫人闷闷道:“若有一人,我起初不觉得如何,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妥呢。”
程始道:“你看人越久,就越准。从无例外。”
萧夫人道:“我倒希望有例外。因为这回我觉得凌子晟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