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一手揽着她,一手指天:“我今日向你立个誓。若我有害你之意……”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推脱之嫌,改言道,“若我有半分加害到你身上,就叫我被天下之人所弃,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少商张大了嘴,连忙去掩他的口:“别别别,快呸呸几声,这种誓言千万别乱发啊!还不快呸呸,苍天在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凌不疑微微一笑,依言轻轻呸了两下。
远处四皇子冲这边大喊:“子晟,程娘子,前方有一风景绝妙之处,快来快来!”
三皇子时不时回头,看见凌程二人一时发脾气一时哄劝一时又指天盟誓的愚蠢模样,忍不住嘟囔道:“他就不能找个贤惠的么?”
四皇子回头笑道:“子非鱼,安知水之乐。”
三皇子叹口气,拍着胞弟的肩:“你还是读点书吧,再过几年,连程氏都不给你垫底了。”
好在小月山不高,半山腰也只相当于四五层楼,少商被凌不疑拉着气喘吁吁的爬了上去,只见这里伸出一片十来丈半径的椭圆形平台,崖壁处斜来几支玉兰一般鲜妍娇嫩的黄梅,并不刺骨的微风带过,众人只觉得清香扑鼻。
也不知为何,此处的积雪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夹杂,斜阳下显得格外晶莹通透。微寒的山风吹拂,白雪黄梅,幽香徐徐,人人都觉得心情舒畅,神清气爽。
那老学究大发雅兴,高声朗诵不知哪位文豪的诗赋,两位皇子照例站到离他不远处,程少宫累的找了一处石墩,用袖子拂掉上面的积雪后坐了上去,商兴奋的走到崖边,探头探脑的往下头看。
凌不疑站在她后面,含笑道:“别再往前走了。”虽说侍卫们已经用木棒探过这处崖壁,落脚的都是安全的实地。
少商扭过头,笑道:“可惜我的短笛没带来,不然我倒可以吹一曲。”
凌不疑道:“我的琴也没带来,下回再来这里,你我合奏一曲。”
少商忽然叹道:“其实琴配萧才好听,就像我叔父叔母那样,长琴配短笛……唉,我在家中与长兄试过了,并不好听啊。”
凌不疑:“我知道。”他自小各种乐器都练过,怎会不知道。
少商又道:“其实你和我也不甚相配。”
凌不疑:“我也知道。”
少商看他,凌不疑也定定的回看她:“你还有什么扫兴的要说,一气都说了罢。”
少商扭着手指嘟着嘴:“今天没有了。”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复而扭转,笑道,“凌不疑,我心悦于你。”
凌不疑脚下一个不稳,定了定神才站住。
“……这个你也知道么?”女孩笑的像朵花。
“知道。”凌不疑的眉眼中氤氲着喜悦的气息,顿了顿,他心中百转千回,低声道,“……我也是,而且比你早的多。”
少商明眸流转,心中甜丝丝的,正欲启唇,听见远远坐在左前方的程少宫大喊:“阿嘉,你自己上山去采药吧,我可不走啦!胆子大些,不要怕!”
班嘉领着十余个家仆站在山路口,左右为难。
少商想笑:“班小侯的胆子也太小了,将来也不知会娶什么样的……”这时头顶上一阵隐隐的轰鸣声,仿佛什么巨大的东西由远及近的滚来,还越滚越快。
连正在吟诵诗赋的老学究也停住了口,众人抬头去看,一名侍卫反应较快,厉声大喊:“大家快跑,雪崩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蓬巨大的雪团从山顶落下,遮天蔽日的滚到这片平台上,然后‘嘭’的一声闷响,雪团结结实实的扑下来,将平台上几十人一齐盖了进去。
只留下山路口的班嘉目瞪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凄厉的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把山脚下的人都叫上来,快快快……”
第130章
严格说起来这不是雪崩,而是小月山奇特的地势导致的‘滚雪球’现象。
正常情况下,随着天气渐暖,山间积雪都从最高最外一层开始融化,渐渐露出底下的青葱色。可不知为何,小月山的山顶处寒冷异常,当山腰与山底的雪层渐渐变薄时,山顶处的积雪还十分庞大坚固——形成了一个棒棒糖形状。
当山顶下方的雪也渐渐消融,山顶处的庞大雪堆就无法继续撑在那里,少商一行人只是十分倒霉的撞上‘雪球’滚落的时机。
班小侯胆子虽小,嗓门却很高亢。随着他的尖叫,山底下所有的侍卫和家仆都冲上山腰处,用扁担,剑桥,网兜甚至外袄奋力挖掘被埋在雪底下的人。
两位皇子,一位将军,两位贵族公子女娘,外加饱学的博士一位,要是全没在这里,那这些随从侍卫也免不了重责——这重责起码是苦役,上不封顶。
好在小月山规模不大,山顶的积雪又是四散滚落,分配到这座平台上的积雪顶多不到一丈厚,众人奋不畏寒的卖力挖掘,很快就见到雪下人形了。
除了一道被埋在下面的侍卫奴仆,最先被挖出的是程少宫,其次是两位皇子,最后才是那位老学究。不算冻伤,只有四皇子倒霉催的被夹杂在积雪中的山石砸中背部,老学究则因为窒息时间略久而陷入了昏迷。
程少宫忽的大叫起来:“少商!少商呢!我家小妹呢,凌大人,凌大人……!”
梁邱起沉声道:“我家大人不在此处。”
众人这才发现,平台上的积雪都快被挖空了,却不见凌程二人,饶是面冷无畏的三皇子也有些不稳,厉声喝令众人四下寻找。
这时,一名家仆怯怯道:“适才大雪压下来时,我看见凌大人去拉程娘子,然后两人都被扑出悬崖外了……”
果然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别人都站在山腰平台的中后部,离崖壁处近些,只有少商站在悬崖边看风景,当大雪覆下来时,她被劈头盖脸的重击推出了悬崖,凌不疑飞身过去拉她,也一齐被扑了出去。
众人赶紧扑到崖边去看,果然看见凌不疑的那件厚毛大氅挂在悬崖下一处突出的山石上,可两人却不见踪迹了。程少宫急的快要哭出来了,班小侯却吓的已经哭唧唧了。
梁邱起紧张的额头冒汗——不知山崖底下有多深,若是有个缓冲还好,若是径直掉落,恐怕直接摔死了。他不敢再耽搁,高亢的呼哨一声,身后的侍卫立刻纷纷挂壁悬绳,打算去崖底搜寻。
……
大雪盖顶时,凌不疑眼睁睁看着一团巨大的凝固雪块砸到少商身上,他飞身扑过去抱住她软软的身子,却依旧不免被灭顶的巨大雪团推出山崖。
小山长不出遒劲的老松,好在山崖壁上还有几块突出的山石,凌不疑一手抱着少商,一手扯断宝石链子,将大氅甩在山石上以吊住两人。
不过雪团巨大无比,超出平台的部分只能不停的往下掉,凌不疑怀中抱着昏迷的女孩,一手抓着大氅一角,还得承受不断往下掉的大大小小的雪块。
起初凌不疑还能坚持,谁知后来有一团马身大小的雪块砸下来,他不敢硬接,只能伸腿在山壁上用力一撑,放开大氅往一侧跃去。
好在他今天穿戴的繁复,玉带佩链束袖什么的一应俱全,凌不疑便一一扯下这些东西去挂住崖壁上的山石,一级一级的往下跃。
谢天谢地,因为山小,下面的山谷也不深,当凌不疑将束发的金笄也拿来抠山壁时,终于看见了崖底的积雪堆。凌不疑双臂紧紧抱住女孩,往雪堆最高处跳去,然后无可抑制的滚出一段距离两人才停了下来。
凌不疑从雪堆中爬起,首先检视少商的伤势,只见她额角沁血,显然是刚才被坚固的雪块砸到的,此时她半昏半沉,呓语喃喃着些什么。
根据多年野外行军的经验,凌不疑知道留在原地最好,这样能让梁邱起他们最快找到自己,但女孩显然不能留在这里,雪堆会慢慢吸走他们身上的热量,最后致命。
他权衡片刻,最后将少商负在背上,稳稳的往雪堆降下去的方向走去,同时在山壁上留下记号,希望梁邱起他们能看见。他倒不担心有野兽来袭。崇山峻岭才有猛兽出没,矮山小丘只能出些小体型的兽类。
少商其实伤的并不重,只是头昏的厉害。
在宽阔的男人背脊上摇摇晃晃,她听见积雪在男人的踩踏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依稀看见他肩颈处的血痕,有几道还延伸出被冰雪凝结的血迹——这是拽着大氅悬挂时被雪中夹杂的尖锐沙石刮破的。
然后她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时,发觉自己被他抱在怀中。凌不疑似乎将自己的锦袍敞开,把她团团包裹在自己怀里和衣袍中。鼻端闻到熟悉的清冽气息,手指摸到柔软的中衣下壁垒分明的坚实胸膛,头顶是山谷中呼啸嘶叫的寒风,少商却觉得无比温暖和安全。
“我也要发一个誓。”她断断续续的呓语,“我以后一定一定相信你,像相信我阿父阿母一样,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若有违此言,就叫我,叫我……孤苦无依,坐困愁城,永远走不出去!”
大掌温柔的摸摸她的头发,他没有说话。
……
等彻底醒来,少商已是在炉火融融的大帐篷里了。
她呆呆的看向坐在自己榻边的青年,第一句话是——“你长出胡渣了。”
凌不疑喜悦的笑出声来,一旁的程少宫迅猛的扑过来,话音中犹带哭腔:“你总算醒了,你比三皇子的夫子睡的还久,年轻轻的,怎么连老人家都不如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梁邱飞拖了出去,嘴里唠叨着:“程公子你看见小女君没事了吧,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好啦赶紧回去歇息吧!什么我别有用心?程公子你别乱猜啊,我家少主公为了小女君都快冻成冰坨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现在怕孤男寡女适才他们在山崖底下早就孤男寡女了……”
听着梁邱飞的声音渐渐远去,少商咯咯笑了起来,面颊慢慢泛出血色。视线再转回凌不疑,少商的第二句话是:“你怎么披散着头发。”
凌不疑的头发浓密乌亮,如缎子般密密的垂在肩头。他微笑道:“一直没功夫梳理。”
站在一旁的梁邱起忍不住道:“少主公,现下可以梳洗更衣了吧。”
少商吃惊的坐起来:“你就这么一直在我身旁……”一阵眩晕,她扶着自己的脑袋,“好了,梁邱侍卫,麻烦你拿热水和更换衣物进来。”
梁邱起秒速应声而去。
因为有数月服侍皇后的经验,少商在照顾人的技术上有了质的提升。给凌不疑脱去湿冷的外衣中衣和里衣,热水擦拭,再换上干燥的层层衣衫。要更换下身衣物时,少商把闷笑的凌不疑一把推到屏风后面去。
然后她端来一盆温水,跪坐在他脚边,打算为他濯足;还让婢女取来自己随身携带的老姜粉溶入水中——这是她提前晒干磨好,原本是用来泡驱寒水喝的。
她记得很清楚,他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又抱着她等了很久。长时间的湿冷对于足部的伤害是巨大的,曾经令士兵们闻风丧胆的战壕足就是这么来的,先是肌理的溃烂,坏死,严重时甚至需要截肢。
有别于少商往常的张牙舞爪,她手上的动作异常温柔坚定,梁邱兄弟双双发呆,凌不疑深深的看着她,仿佛看一辈子都不够。
姜粉带来的灼热感慢慢渗透皮肤,肌肉慢慢恢复活力,少商再用干燥的厚麻布将他的脚细细擦拭。凌不疑生的个子高挑,腿的长度自然也很可观,可惜被卷至腿肚的裤管遮住了,只剩下修长的足趾可供少商想象。
除了漂亮的骨形,凌不疑的腿足处布满了磋磨,刺伤,还有深深浅浅的淤瘢,少商这才明白:“原来骑在马上打仗,最危险的腿脚啊。”
凌不疑好笑的捏捏她的小脸。
洗濯完后,少商不许凌不疑穿鞋着袜,让他赤足躺在榻上晾着,直至双足彻底干燥温暖。
这时梁邱起总算回过神来,拽着弟弟要把他拉出去,梁邱飞仍不忘记饶舌,临出帐前还唠叨着:“……长兄,你那四位红颜知己可曾为你濯足啊!”
少商听见了,笑着把人招回来:“梁邱侍卫,你有四位红颜知己啊!”
梁邱飞兴奋道:“正是正是!兄长他颇有妇人缘分啊……”
“哪四位红颜知己?”凌不疑拈起榻上的绒毯盖至脚踝,只露出足底晾着。
他略带戏弄之意,微笑道:“莫不是主理庖厨的赵媪,掌管缝补的钱媪,料理后山花木的孙媪,还有看守酒窖的李媪?”
梁邱飞瞠目结舌,觉得世界在眼前缓缓崩塌。他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去,惨叫道:“兄长,少主公说的不是真的吧?!”
梁邱起一巴掌拍在胞弟脑门上:“上年岁的妇人就不能做红颜知己么?!”
梁邱飞眼前一黑,几欲晕倒,耳边传来小女君清脆开怀的笑声,一旁是少主公放松无拘的笑脸——许多年后,梁邱飞都记得这欢乐的一幕。
众人正齐心协力的戏谑黑脸膛的梁邱起时,外面的侍卫高声传报三皇子来了。
凌不疑面色一凛,少商赶紧从榻边起身,立正站好。
三皇子刷的掀起帐帘,沉声道:“都城里出事了,有人在城中四处张贴飞书。”
“飞书里写了什么?”凌不疑问。
三皇子道:“没什么,只写了一个典故——宣帝太子故事。”
第131章
因为此时没有发达的公共照明系统,时人很少赶夜路。每年因为走夜路,栽进沟渠湖泊甚至山崖而死的平民甚众。因此,虽然少商完全不明白什么‘宣帝太子故事’,但是看凌不疑要连夜赶回都城的架势,也能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估计又是针对老好人太子的。
本来她想在途中询问凌不疑,谁知三皇子和四皇子也挤进了凌不疑的马车,为怕显得自己没学问(虽然是事实),她就没多问,只在心中大骂三皇子抢马车人设八百年不变!
在宽敞的马车中坐定后,三皇子照旧一副棺材板面孔,自顾自的闭目养神,还是四皇子看出少商心中疑惑,直爽道:“子晟这辆车比寻常马车坚固厚重,便是急行军也不会散架。寻常马车要走三个时辰的路,这辆两个时辰留能赶到了。班小侯惊魂未定,索性让另兄照看着慢慢走就是了。”
少商哦了一声,大着胆子道:“两位殿下何必这么着急回都城?我看夫子体弱,还不适宜急行赶路呢。”被针对的又不是你们俩!
三皇子倏的睁开眼睛,目光如电般射来,少商无缘由的瑟缩了下。凌不疑看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连耳朵都抖了两下,不免觉得好笑,伸手拍拍她以示安慰。
少商干笑道:“……妾的意思是,都城里有陛下呢,什么事摆不平,三殿下与凌大人都不用这么着急啊。”
三皇子冷笑道:“今日孤教你一句,你虽出身寻常,但到底身处宫闱皇室之中,不要只顾着和子晟打情骂俏,该留的耳目要留,该知道的事也该第一时刻就知道。就你这样的,宫里还人人夸你聪敏伶俐,也是皇后娘娘仁慈宽厚,不然落在真正有心机手段的女子堆里,孤看你能活几天?!”
少商只问了一句,就被劈头盖脸的数落了半天,然后具体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凌不疑不满的看了三皇子一眼,转头柔声道:“你不知道,昨日严神仙忽至,陛下又惊又喜,便领着他去了涂高山温泉宫叙旧。陛下轻车简行,所以这事并未惊动外臣,只有太子与尚书台的几位大人知道。”
少商似乎想到了什么:“……而那飞书是今日发生的事?”
凌不疑点头。
少商苦笑:“那么现在朝臣肯定都知道陛下不在都城了。”
凌不疑叹息着拍拍她的头顶。
少商心中忧虑:“娘娘又该心烦了,好容易这几日才舒坦些的。”顿了顿,她又偷偷看了三皇子一眼,小小声道,“我告假三四日了,自然不知道宫里的事……”
三皇子冷声道:“孤也在宫外建府,怎么都知道!”
凌不疑针锋相对:“她年幼天真,自然不如殿下耳聪目明。”
少商彻底认怂,拉着凌不疑的手闭嘴惊艳。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怵三皇子,尤其他训起自己时的神气,简直和皇老伯一模一样。
四皇子从适才三皇子数落少商起就偷偷闷笑,此时却又暗暗叹息。
他心想,这程小娘子虽然脾气不好,心地却不错,人也磊落。自家手足中,除了二皇姐是真是置身事外,其余诸位皇子公主,哪个不在暗中留意父皇的一举一动,就是那几个还在读书认字的小皇子也不见得能保险。
半夜拔营启程,少商一直靠在凌不疑的怀里打盹,直到天色蒙亮众人才看见都城高耸的城墙,凌不疑用自己和三皇子的脸刷开了城门,然后一路往宫城而去。行至朱雀坊,两位皇子下车换马离去,也不知往哪里走。
少商揉着大大的眼睛,含糊道:“他们不进宫么?那昨夜赶这么急作甚。”
凌不疑答道:“去宫里做什么,看太子为难的样子么……其实这事是双刃剑,他们也有很大的顾忌。”
少商放下手,怔怔道:“是怕人家说他们有所图谋吧。”
凌不疑嗯了一声。
马车照例在上西门停下,宫门守卫悄声告诉凌不疑:“一大清早就有好几位大人进宫,说是要找太子议事。”
凌不疑脚下一顿,原本少商急着要去看皇后,他却拉她往尚书台走去,还低声吩咐:“待会儿你就说,皇后身体有恙,请太子过去看看。”
少商被拖着走的昏头昏脑:啊,皇后身体又不好了?她怎么不知道。
值守尚书台的小黄门与凌程二人都熟的很,毫无阻拦的放他们进去,他俩还未踏入偏殿,就听里面传来太子无奈争辩的声音:“……度田一事,父皇只是略提了一句,诸位大人何必咄咄追问?”
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反驳之声——
“殿下此言差矣,陛下从不说无用之事。既然提了度田,那就是有了这个心思,殿下身为储君,怎能一问三不知呢!”
“没错!度田不是小事,怎么度,从何处度,度哪些人家,里头的学问可大了,殿下得拿出个章程来!”
少商一点也不困了,赶紧扑上扒门缝,看见偏殿里头聚了一大堆文士打扮的人,一个个口沫横飞,气势汹汹,不过她一个也不认识。
大半年来她三天两头往尚书台跑腿,皇老伯惯常召见的臣子她差不多都见了三四个轮回了,那么就是说,现在的这帮家伙的官秩都不会太高咯。
太子终于被逼的开了口:“父皇提度田的用意,本在清查人口,田亩,核实户口与税收,既能丰盈国库,又能对州郡情形有所了解,还能抑制那些不理会朝廷政令的宗族兵长,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大好事啊,用意极好……”
“殿下此言差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要说用意,前朝戾帝的那些‘新政’的用意难道不好?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寻常大儒还都说不过他呢!结果呢?”
“正是正是!戾帝那所谓的新政,一会儿改钱币,一会儿赠税收,还要挨家挨户的查索田地人口,说的也是冠冕堂皇,谁知除了逼出家破人亡的惨事,只不过让手下的蠹虫中饱了私囊,殿下可要引以为戒啊……”
少商正贴着隔扇听的入神,不防凌不疑抬起长腿就是一脚,隔扇被哗啦一声踹倒,连同还在弯腰偷听的少商一同被暴露在众人眼前。
凌不疑环视一圈殿内神色各异的人,冷声道:“两位大人张口闭口前朝戾帝,言下之意,指的是陛下,还是太子啊?”
殿内一时安静,众人面面相觑,太子望向凌不疑,喜道:“子晟来了。”
一个面貌峥棱的文士站起来,大声道:“卫将军何必拿这种罪名来扣人,以史为鉴,劝谏君上,本就是吾等臣子的本分……”
“你们的本分莫非就是胡乱指摘,无中生有?那真是好本事了。”凌不疑冷冰冰的看着他们,字字铿锵。
“戾帝得位不正,乃是一依仗妇人之势篡权夺位的小人!陛下却是一兵一马一州一郡筹谋奋战,拿血肉打下来的江山!戾王伪作大义,色仁行违,以奸佞邪祟之材,乘四世更迭之乱,以成篡盗之祸;而陛下秉禹汤之明,诛锄暴乱,兴继祖宗,解困万民——凡此种种,与那戾帝究竟有何相似之处,容得尔等胡言乱语!”
殿内众人一时被他气势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另一位看起来和气些的文士轻声道:“我等劝谏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提及度田的是陛下,并非太子!你们有话要问尽可上书朝廷,何必纠缠太子,难道陛下将度田一事委派给太子了?!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殿下还要多看多学,你们倒比陛下更有主张,这就逼着太子插手政务!”凌不疑道。
少商心想,太子这还什么都没插手呢,就有这么瞎逼逼的龟孙,若是真的主理什么还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这时,那个阴阳怪气的文士开口了:“素闻卫将军不但勇武无双,还有苏秦张仪之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昨日都城里有人张贴飞书,说的是宣帝太子故事,不知将军听没听闻啊?”
凌不疑淡淡道:“故旧典故多了去了,要讲典故,我倒也有一个典故——不知诸君还记得武帝之卫太子故事否?”
这话一处,殿内众臣的面上俱露出惊恐之色,然而少商依旧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不疑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有的是自诩忠臣之人,假借劝谏宣帝太子,行的却是佞臣江充韩说之事!”
说完这句,殿内再没人敢反驳,凌不疑转头看了依在门口的少商一眼,少商会意,立刻高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娘娘身体有恙,请您过去看看。”
太子似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