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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举目四顾,这屋子通体一间,南面的门窗正对着家塾,众目睽睽为证,北面临湖只有三扇品字形的圆形小窗,每扇窗的直径连一尺都不到,超过五六岁的孩子都钻不进来。

“会不会是有身手高超之人,泅水跨湖,从小圆窗里掷刀杀死叔父?”梁侗脑洞大开。

“可是你叔父过世时是靠在西侧墙上的,刀口直插——刚才你自己说的,那么除非那位高手的飞刀会拐弯,不然如何能办到?!”

凌不疑原本背着双手,透过品字形的三扇小圆窗看湖景,瞥见女孩面色苍白,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别待在这里了,我们去看看曲夫人。”

少商迟钝的点点头。

托福梁州牧对家族荣誉的坚持,曲泠君如今还能待在自己屋内,她人虽憔悴,但精神还好,少商进去时曲泠君正紧紧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凌不疑侧坐在外间,透过隔扇问道:“曲夫人,我奉陛下旨意过问此案。我只问你两句话。第一,梁尚是不是你杀的?”

过了许久,仿佛空气都凝滞了,曲泠君才坚定道:“我没有杀他!”顿了顿,又缓了口气道,“先夫不是我杀的。”

“好。”凌不疑目不斜视,双手搭在膝上,“那我来问第二句。昨日给梁尚送午膳的是不是你?”

曲泠君再次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但我送完饭就出来了,彼时先夫还活着。”

凌不疑优美的嘴唇弯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他也不多言语,起身就招呼少商离去。

这时一直随侍在曲泠君身旁的一个婢女忽扑了出来,一把拽住少商,哭喊道:“……程小娘子,您救救我们女公子吧,梁尚不是人,是牲口,是畜生,您跟皇后娘娘说说,他殴打我们女公子好多年了啊……”

坐在凌不疑一侧的梁遐勃然大怒,狂风暴雨般冲进来,一脚踹翻那侍婢,更踩在她的头上反复碾踩:“你这贱人,胆敢辱没我亡兄……哎哟……”

少商哪见得了这混蛋欺负女人,重重一脚踢向梁遐膝弯处,梁遐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少商拦在那侍女身前,厉声道:“你给我滚出去!寡嫂的内间你也敢闯,这是梁氏的家教吗,我倒要问一问梁州牧!”

梁遐捏紧拳头,可顾忌着外面投来冷冷目光的凌不疑,只能怒道:“这贱婢胡说八道,我非杀了她不可!”

“是不是胡说八道,二舅父难道心里不清楚?”坐在凌不疑对面的袁慎忽高声道。

梁遐咬牙怒瞪外间:“袁善见,你要吃里扒外么!”

袁慎不屑的哂然一笑:“我胶东袁氏什么时候要吃你们梁家的饭了?大舅父虽也没什么才能,但他有一处好,不该说话时绝不开口,免得惹人笑话!”

梁遐语塞,脸色愤懑之极,几欲杀人状。

“少商君。”袁慎继续道,“昨日纪大人遣妇人给舅母查过了——自然,纪大人的本意是想看看舅母身上是否有舅父挣扎时留下的痕迹,谁知却发现舅母新旧伤痕不少,有些旧伤甚至有七八年之久。少商君,你自己看看便知。”

少商一愣,转身就往曲泠君走去,伸手拨她衣领和袖口。曲泠君不防女孩动作这么快,身子一缩,却依旧被看了个清楚。

后颈与胸口有数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手臂上是淤青的殴伤——根据少商丰富的打架经验来看,这是曲泠君用双臂避挡时留下的殴伤。

怎么说呢?与程老爹这种征战之人相比,这些伤自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深闺贵妇而言,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了。

看见这些伤痕,两个孩童扑到母亲的怀中,如幼兽般呜呜哭了起来。

梁遐暗骂一声晦气,哼哼着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那侍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少商跟前哀求道:“程娘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们女公子说说好话吧。梁尚真不是她杀的,其实她……”

“幼桐!”曲泠君厉呵一声,一字一句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绝不活着。你服侍我这么多年,知道我说到做到的。”

幼桐紧紧闭上双唇,不敢再说话,无声痛哭着扑在地上。

“就这样吧。”凌不疑缓缓起身,“少商,我们该回宫复命了。曲夫人,梁遐公子,我二人会将案情尽数回禀帝后,请诸位放心。袁公子,烦请替我向州牧告辞。今日就此别过。”说完,他也不理梁遐的劝留和袁慎的欲言又止,拉着少商径直往外走去。

直至出了梁府,上了马车,凌不疑将女孩冰凉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中暖着。

“不对,这不对。”少商喃喃道,“这件事处处都透着不对,可我说不出来……”

凌不疑看着她困惑苍白的小脸,心中大起怜意,摸摸她的脑袋,然后揽入怀中:“不要紧,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就以我们今日所见所闻,这桩案子有六处不对。”

“六处?这么多!”少商从他怀中钻出来,眼眸灵活,一如当年那只小雪貂。

凌不疑又将女孩按了回去:“老实听着,少插嘴。”

“第一,昨日并不寒冷,我看你连绒袄都没披就到处跑。好,就算曲泠君体弱畏寒,那为何艳阳高照的中午披着大氅,日头西垂时反而不披了?十有八九,中午给梁尚送午膳之人不是曲泠君。可既然行凶者另有其人,那曲泠君为何咬死了不肯说。她在护着谁?”

“对,我也是这么想。”少商挨着他的胸膛,啄米般点点头。

“第二,中午送午膳之人虽不是曲泠君,但必是梁尚相识之人,否则他为何没有叫起来?那么,这人可能会是谁。”

“第三,既然酒中有迷药,梁尚必是喝酒后昏昏而睡,随后被利刃刺死。那么,书架又是谁推倒的?是那凶手自己么,为何如此行事。”

“……为了迷惑众人,显得梁尚还活着?”少商如此推测。

“好,这算是一个道理。那么就有第四了。”凌不疑笑着揉揉女孩的头发。

“那座家塾四面通透,人人都看得见。除了在后间用午膳那阵,学子们始终待在正对书庐的学堂间。如果有人打算行凶,何不趁众学子进入后间再溜进书庐,行凶后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规矩是,夫子不用完饭学子们都不能离开。可这人反而在午膳前,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书庐,之后又推倒书架,引学子们跑出来,亲眼目睹她离去?”

“第五,说句实话,曲泠君并非无知弱女子,若她想杀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这般田地,几乎无可脱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凌不疑看着女孩的眼睛,缓缓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却不愿为自己辩驳,这是为何?”

“对对对!这就是我最不解之处!这曲泠君不要命了么!”少商趴在凌不疑胸膛上,脑子仿佛捣成了浆糊,结结巴巴的,“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凌不疑搂着女孩,舒展的向车壁靠去,闭目养神:“不怎么办。我们回宫将详情禀告说了便是。查案的有扬侯纪遵,断事的有陛下,烦心的有梁曲两家……嗯,再添半个袁家罢。说到底,这桩案子,与你我并不相干。”

少商怔住了,片刻后扯着凌不疑的衣襟,摇晃道:“这样好么?曲夫人是无辜的呀!”

凌不疑睁开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华璀然。他的神情很温柔,可说出口的话却如冰原上吹过的萧瑟北风。

“曲泠君自寻死路,我们何必要阻止。她觉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儿也许会父母双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后会知道,有些内情,有些底细,还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记住我这句话。”

第107章

少商怀着一种草菅人命的沉痛心情回了长秋宫,果不其然,太子一直等在皇后身边,看见母子俩一起用期盼的眼神望过来,她有些吃不住了。还是凌不疑沉得住气,淡漠的将梁府命案简要说了一遍。语气之平淡,好像他说的是隔壁狸花猫又产下两只小崽子。

皇后听完后有些迷糊:“……除了泠君无人进出书庐,泠君又矢口否认杀夫。那究竟是谁杀了梁尚?”

太子却是既震惊又茫然,脸上神情转了好几遍,终于道:“子晟,也就是说,梁尚应是早于申时被害的?”

凌不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太子转而再问:“少商,你来说。”

少商很奇怪的看看未婚夫,赶紧回答:“回禀殿下,妾问过诸人,那书庐中的暖炉烧的并不旺,不论是不是中午送饭那人杀了梁尚,既然尸身却冷成那样,梁尚旧绝不可能是申时被害……嗯,照仵作所言,梁尚至少死了一个多时辰了。”

太子闭了闭眼,似乎下了什么大决心。他郑重的向皇后拱手道:“母后,儿臣有一念头,欲禀母后知晓。”

“太子殿下,臣不赞成。”凌不疑忽道。

少商吃惊的看他,太子还什么都没说呢。

皇后看看凌不疑,再看看太子:“你先说。”

太子道:“儿臣欲为泠君申冤……“

少商一惊。凌不疑声音平平的送来:“臣依旧不赞成。”

太子不去理他俩,继续道:“母后,梁尚绝不可能是泠君所杀,因为,因为……”他面有赧色,“因为昨日儿臣与泠君在城外的紫桂别院相会!”

皇后大惊失声。少商去看凌不疑,惊道:“你早就知道这事吗?”

“自曲夫人来都城,臣就日防夜防,担忧殿下去见曲夫人。”凌不疑语气平淡,“前日清晨,臣听说殿下叫人准备了跑山路的马车,就知道殿下要做甚了,于是臣就在那马车上做了些手脚,盼着轮轴半路断裂,好摔殿下一跤……”

少商满脸黑线:“这种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可惜殿下心急如焚,临出门前决定骑马赶路,于是臣又安排了些人手,打算半路上假扮劫匪,把殿下吓回城也好……”

“原来那些人是子晟你安排的!”太子匪夷所思。

“谁知运气不好,偏遇上巡防回城的韩将军诸部。若非臣的那些部下跑的快,恐要被韩将军活捉了,到时臣还得去保人。”

太子好气又好笑:“子晟,你……你怎么……唉,这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最后凌不疑做了一个黑色幽默的总结:“殿下说的是。臣感知上天之意,总之以后臣若反对殿下行事绝不再绕弯子了。若前日臣寻殿下比武,伺机摔断您一条胳膊,说不定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对于这番精彩的言论,皇后不断摇头,少商无言以对。

太子摸摸自己完好的胳膊,微不可查的坐离凌不疑远些;转头继续对皇后道:“那别院与梁府相距不近,哪怕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时辰。泠君清早出门,我俩匆匆一见,分别时已是午时初刻了,母后您想想,泠君无论如何也要申时才得返家,又如何能杀梁尚?!”他也豁出去了,一口气全部说完。

皇后一手抚胸口,轻轻喘气道:“你,你……就不该再见她,还是私下见!你这是要私通臣妻么?!”

太子叩首泣曰:“母后恕罪!儿臣绝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自十年前与泠君分别,儿臣早下定决心前尘往事尽皆忘去了……可,可是……可是儿臣偶然得知,泠君的日子实在是苦啊!那梁尚禽兽不如,竟然多年殴打于她……”

“这这这是真的!”少商赶紧替太子说话,“妾亲眼所见,曲夫人身上的伤有掐出来的,打出来的,还有鞭子抽的呢!听说有些伤都数年之久了!”

皇后怔怔的坐倒,面上渐渐显出不忍之色。

“不过,这还不如不说呢。”少商嘟囔道,“说了这事,更显得曲夫人杀夫理由了。”

“吾儿。”皇后无力道,“你可知道,你若开了这个口,就难逃人言可畏了啊。你的名声,你的德行,可都说不清了……”

太子垂泪道:“清者自清,父皇会谅解儿臣的。泠君不肯为自己申冤,就是不愿牵连儿臣。若儿臣为了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泠君受冤,那儿臣成了什么人了!”

少商有几分动容。不论何时何地,心存善意的人,总能让人觉得温暖。

“即便如此,臣还是不赞成。”凌不疑继续不冷不热。

少商被打断了感动,不悦道:“你除了‘不赞成’这三字还会不会说别的啊!”

太子转过身子,朝少商惨然一笑:“太子妃与泠君,为人天壤之别,如今境遇却截然相反。孤弃珠玉而就瓦砾,你大约早在心中偷偷骂孤是糊涂虫吧。”

少商心想你知道就好。

太子低声道:“十年前,孤并不知道曲梁两家的婚约,孤以为泠君能好好嫁人,夫妻和顺,是以才忍痛分别。谁知她却遇人不淑,碰上了梁尚这样的混账,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仔细想想,都是孤害了她,如今就算孤还了这份情吧。”

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又朝凌不疑道:“子晟虽比孤年幼,但自小睿智果决,闻一知十。当初你劝我毁弃婚约娶泠君,是为‘长痛不如短痛’,孤没有听你的,如今悔之晚矣。如今,孤又要不听你的忠告了。”

少商愈发感动,凌不疑却像台麻木不仁的复读机:“殿下说的很好,但臣还是不赞成。”

少商瞪他:……

太子摇头苦笑,不再辩驳;皇后也转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从长秋宫出来,少商感动的叹息:“其实我挺会看人的。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太子妃,就觉得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太子,就觉得他是位仁人君子,唉,也是果然如此。”

凌不疑沉默。

少商:“你怎么不说话。”

凌不疑冰雕霜凝般的容颜纹丝不动:“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偶然得知’曲泠君被梁尚虐打数年的。”

少商笑的没心没肺:“我知道这背后有许多弯弯绕,不过理这许多做什么,只要曲夫人当时不在书庐,那么杀人的就不是她。这不就成了么?”

凌不疑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一株梅树旁停下了脚步,轻轻去摸女孩的头,柔软的头发编成一弯呆拙可爱的小鬟,垂至脸颊。他微笑道:“其实你这样鲁钝,也很讨人喜欢的。”

少商立刻翻脸,啪的打开他的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怒道:“你说我蠢!”在她被人明里暗里责骂的漫长岁月中,这骂法还是比较新鲜的。

“你不如回家去问问汝父汝母,看看他们怎么说?”凌不疑站在这株落英缤纷的白梅树下,笑容清隽明朗。

“问就问!”少商大声道。

回到家中,少商直奔父母内室,只见程老爹正枕在萧夫人膝上,由妻子给自己采耳——挖耳朵就挖耳朵吧,还眉来眼去,摸手摸脚……真是不堪入目。少商只好退回屏风后,用力咳嗽两声才踏进屋去。

简单说清来龙去脉后,少商问:“阿父阿母,你们说,太子该不该为曲夫人作证啊?”

程老爹想了想,反问:“子晟怎么说?”

少商不满道:“你问他干什么?!……他不赞成。”

“那太子就不该去作证!”程老爹回答的简单粗暴。

“阿父怎么这样!凌子晟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您连与他一起用膳都不愿呢!”

程始理直气壮道:“我愿不愿意和子晟用膳,与我信不信得过他的能耐有什么干系!我倒是每晚赶回来和你这小冤家吃饭,难道我就很信得过你么?!”

“阿父居然不信女儿?!”少商十分受伤,“阿父去外问问,像女儿这样能干聪慧的全都城有几个,在宫廷中也能吃得开……”

程始摇摇头:“那要看跟谁比。与凌不疑比,为父定然信他。”

“阿父……!”

“好了!”萧夫人低声斥道,“你们父女俩扯到哪里去了。”瞪完丈夫,她对女儿郑重道,“我们到底是草泽出身的,那些世家大族里头的弯弯绕我们不懂,太子如今的处境我们也未必有子晟清楚。你遇到事情还是该多听听子晟的,他比你年长,经见的多了,他不赞成,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始道:“你阿母说的对,小心总是没错的。”

少商低头想了想,道:“双亲教诲的是,女儿记住了。不过现在来不及了,咱们说话这会儿,太子已经去陛下跟前了。往好处想,陛下见太子仁厚坦白,说不定反而觉得他为人真挚诚实呢?阿父阿母,那么女儿就告退了。明早阿母不要来叫我,娘娘说我今日在梁府累了,允我明日晚些进宫,我要睡到日上三竿。”

目送小女儿离去,程始对妻子笑道:“你看嫋嫋是不是长大了,比以前宽厚多了。若换做我们刚回来那会儿,她不刻薄太子殿下多管闲事才怪。”

萧夫人凝视女儿的方向,良久才道:“……不是她长大了,是皇后娘娘待她好。娘娘温柔和善,包容她的自以为是,赞赏她的聪明伶俐。日子久了,嫋嫋身上的戾气自然就消了。人家待她宽容,她自也会宽容的看待周遭。”

程始知道妻子的心事,叹道:“别多想了。嫋嫋能投皇后的缘,是她的福气。”

萧夫人心如明镜。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

次日,少商果然睡到太阳晒臀部,心满意足的从温暖的被褥中爬出,梳洗穿衣打点整齐,阿苎忍不住道:“都这个时辰了,女公子为何不在家用过午膳再进宫呢?”

少商边往外走,边笑道:“我给家里省些口粮嘛。”

谁知一旁的小阿梅揭穿了她:“桑菓阿姊都跟我说了。今天长秋宫有盐炙狍子肉,女公子馋好久了,还吩咐庖厨给她留下几块,晚上要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少商冲阿梅扮了个鬼脸:“你个耳报神,敢泄我的底,当心狍子肉没你的份!”

在满院婢女的笑声中出了门,少商在马车里她还不忘数落桑菓:“我以为你老实嘴严呢,你告诉了阿梅,不就等于告诉了阿苎?告诉了阿苎,不就等于告诉了阿母。阿母知道了,阿父还不赶着来笑话我嘴馋啊!”

桑菓羞愧道:“都是奴婢不好。昨夜奴婢告诉前院的庖厨,说今日女公子要带新鲜的狍子肉回家,问他会不会烹制时被阿梅听见了。”

莲房笑道:“其实也差不多,庖厨知道了,青夫人就知道了,那么女君自然也能知道。”意思就是少商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去的。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沿途经过市坊,少商觉得今日外面特别嘈杂,不知在咋呼个什么劲,她心中觉得不大好,就遣了家丁去打听,问回来的情况叫她大惊失色。

“……百姓都在私下议论,说是太子殿下杀了梁州牧家的公子!”

少商惊惧非常,当下再不敢耽搁,赶紧往宫里驶去。在上西门下了车,一路疾奔至长秋宫,她才发现从守宫门的中黄门到沿途洒扫的宫婢,俱是一脸惶恐谨慎,唯恐惹祸上身。

翟媪迎上前来,轻声告诉她太子在里面受皇帝训斥,具体她也不知出了何事。少商点点头,小心翼翼踏进殿内,顺着宫廊往里走去,看见岑安知守在内殿门口,便拱手作势让他不要传报,岑安知苦笑着点点头。

内殿传来皇帝阵阵怒骂声,少商隐隐听见‘昏聩无知’,‘自作主张’,‘愚不可及’云云。少商一直很敬重太子,觉得太子殿下具有十分朴素的正直品性,悲天悯人的善良情操,路见不平的拔刀相助……然后,她悄悄的退了出去。

“你不进去为殿下说两句好话么?”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少商险些尖叫。

她回身用力拍打凌不疑,压低声音道:“我疯了么,平日没事陛下还训我呢,现在进去,有死无回啊!”

看女孩吓的小脸紧绷,凌不疑便将她提了出去,一直拎到侧殿用午膳,并将最肥美的那碗狍子肉放在她面前,用鼓励小猫咪舔牛奶一样的慈爱眼神看着女孩。

少商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不疑勒令她边吃边听后,才细细说来——

昨日下午太子去向皇帝坦白曲泠君与自己私下见面之事,并希望由此替她洗脱冤情,结果被皇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叫太子不许擅动,皇爹他自有主张。谁知太子担心事情拖的越久,曲泠君就会受越多的苦,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怎办?于是就自行去廷尉府找了纪遵坦白。据说纪老头当时气的脸色刷白,很不客气的瞪了太子几眼,并在太子的一再要求下亲自去通知了梁府。

梁媪自然暴跳如雷,厉声大骂曲泠君不守妇道,恨不能撕了她的皮。但梁州牧却不管她的心情,径直向几位家族核心的耆老宣布不论凶手是谁,反正不是曲泠君,并且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不宜继续追究了——至此,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若曲泠君真因为受不住虐打而杀夫,梁家也不好跟曲家交代。别说众人信得过曲泠君素日的为人,不认为太子与曲氏有私情,就算有私情又如何,高门大户里说不清的事多了。

到了这个地步,梁尚的尸首终于可以收敛了,应该洗洗涮涮准备出殡丧仪了。因为梁尚的死伤之处太明显,是以纪遵百密一疏,居然不曾验尸,然后事情就坏了。

“梁尚的口中含了一枚玉蝉,其上刻有‘子昆’二字。”凌不疑淡淡道。

少商知道这是太子的字:“……是不是弄错了,也许是有人假冒呢,刻字又不难。”

“纪大人当时还在梁府,正与州牧大人用晚膳。他是时常进宫面圣之人,认出那就是太子平日佩戴之物。”凌不疑闲闲道,“其实前几日纪大人还见过太子腰间挂着这枚玉蝉。”

“还有,解开梁尚的发髻,发丝间还夹了数粒细小的桂花……继续吃,别停下来。没错,那桂花正是紫色的。”凌不疑继续道。

——太子那座紫桂别院的特产,全都城绝无仅有的紫色桂花!

“还有么?”少商破罐子破摔了。

“自然还有。”凌不疑淡淡道,“纪老儿虽年纪大,脑子倒不慢。他见此情形,立刻要去查看那口送古籍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