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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主并不是视权势如云烟。她只是还没有感受到。和大家周围身边那些哭着喊着要嫁给什么都没有的结婚对象,家人朋友怎么劝都没用的那些女孩还是不一样的。
第52章
回到程府时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咏领着满府仆从和弟妹们在门口擎灯以待。
初春刚入夜时墨蓝色的天宇,夹杂着温暖的点点灯火,仿佛用深蓝色蜡纸剪裁出来的儿童画,朦胧而温馨。少商坐在后面车中举着车帘看去,入目的是几位兄长满面的笑容,她弯起了嘴角。
数月未见,程府众人的确都有不小的变化。
青苁夫人白了,三位兄长和程姎都高了,两个弟弟从胖不触骨晋级为荷叶糯米排骨,变化最大的要数程母,不但气色好了许多,原本满脸横肉衬着眼细如缝,看人时透着一股郁结不散的戾气,感觉时时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却因数月劳作,肉身结实紧致,连带面庞都小了一圈,笑起来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说明了运动使人快乐。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满嘴宽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将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通,判断的确无伤无痛这才宣布开饭。罢席后,众人团坐一处闲聊。程母记挂幺儿程止的近况,有心要问少商,可碍于颜面一直忍着;程少宫连连向孪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当看不见。
程咏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这阵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说说呀。”
少商恭敬道:“禀兄长,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带了一名口舌灵便的仆妇。这几个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边,听到看到不比我少。从明日起,就让她巨细靡遗的说与大母听,不是更好?”
程母虽然不满意少商的态度,但想想若非让这死丫头说,必然不甘不愿的说不上几句,于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强点头。
程始扭头用力瞪了女儿一眼,用眼神责骂这倔强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却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给大家听罢……堂姊,兄长,你们不知道,我学会吹横笛啦,连阿母都说不坏呢!”
——说她倔强也好,说她牛心左性也罢,但这世上总还需有一人还记得那个无辜病逝在乡野的小女孩。那个女孩的死有间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绝对罪责难逃。十年间,程始夫妇曾多次派人来接女儿,都被葛氏和这老太婆挡了回去。
这老太婆比萧夫人更不堪,萧夫人好歹还占了个大义名分,是为了家族奋斗云云,可程母却是纯然出于自私自利,哪怕孙女从乡野久病后回来也不见她有半分歉意。凭什么她稍微摆个低姿态,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颠颠的去和好?!
年纪大了不起吗,只要不死,谁都会老的!所以她不会原谅,绝不原谅!
……幽回清亮的笛声响起,如同蝶儿在春日的枝头上颤颤一东,带落花瓣几片,旋即拍脆弱妩媚的蝶翅飞入花海,徒留绚烂丽影,芬芳一地。
程始闭眼倾听,脸上总算露出笑容。说来可怜,作为长子,他非但没继承到亲爹一丁点的美貌,连艺术细菌都没染到几毫。
曲至一半,程咏已叫僮儿搬出心爱的长琴,程少宫从腰间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前者拨弦,后者按住埙孔吹起,双双合到少商的笛声中。
程颂不会乐器,但有一把能让声乐系教授抢破头的好嗓子。他略一试音,少商被惊艳了。好家伙,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码也有G4呀,更兼之声域清亮宏伟,余韵悠长。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过片刻就能凑成调子,端雅的琴声,古朴的陶埙,清亮的横笛,加上响彻屋宇的宽阔歌声,迅即汇合成一曲英迈热忱的《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程始摇头而笑,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程姎坐在一旁轻轻击节打拍,面露艳羡之色。其实她也学过琴与瑟,但弹的不大好,时有凝涩之态,哪敢像堂兄妹这样在人前大方的献技。
萧夫人凝视厅堂中央的四个儿女,男孩挺拔刚健,女孩雪肤花貌,都那么聪慧健康,灵气洋溢。她忽起了个念头,如果当年她哪怕撕破脸也要将女儿一起带走,是不是许多年前就能看到这么一幕了。
一曲终了,程母淌下眼泪来,悲伤不已,喃喃着:“……若你们大父还在就好了,他没生在好时候,一辈子没能有个知音,就那么孤孤单单的去了。若能看见你们今日这样,他怕是能多活几年……”
堂内众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轻声劝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为然。听闻过世的程太公对程母冷暴力了几十年,直到过世都没给老妻一个好脸色,没想程母却依旧对他情深一片。‘我爱你,与你无关’,听起来很高尚感人,少商觉得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重逢趴体结束,侍婢们服侍着各自主家回到居寝,少商打着哈欠跟在程始夫妇身后——谁叫她的闺阁小院和爹妈屋子离的这么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过头来,对女儿沉沉道:“嫋嫋先别回去,到我们屋里来。”
少商心里咯噔一下,她又闯什么祸了?刚才这么感人的艺术熏陶后还惦记着训斥孩子这种煞风景的事,老爹果然是个没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门戒严,难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讨一番吗?”
进城后气氛也明显不对,哪怕走的偏道也过分冷清了。此时天气已渐渐转暖,平日里充斥在榆阳里的商贩叫卖声和点心铺子的香气全然不见了,只余下光秃秃的石板街道。
谁知老程同志阴阳怪气道:“你急什么,人家凌大人都没提点半句,显见与我们家无干的。”说完这句,他就拉着萧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无奈的跟上。妈哒,当小孩就是没人权!
程始夫妇居处的内堂,青苁已备好高烛和醒酒润肠的清汤,然后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紧闭的门旁,膝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编小篮,心不在焉的做着针线。程始夫妇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独坐下方正中。
“你先给我说说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不许漏下一丁点!”程老爹一口饮尽清汤,将碗盏用力顿在案几上,先把气势做足再说!
“全都要说吗?这可有好几个月呢!”少商吃惊。
程始哑然,又大声道:“别的以后再说!先说凌不疑,你和他究竟怎么相识的,见过几次面!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呀。”少商丝毫没被吓到,还闲闲道,“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们没告诉您么。阿父呀,不是做女儿的说您,您一定是见面就忙着训斥叔父。好了,人家什么都不说啦。所谓恩威并施,恩在前威在后,叔父也老大一个人了,你要用春风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萧夫人听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几上,“好好说话!”
少商呵呵笑着:“阿父,阿母,我保证什么都说。不过有些事嘛,听着不大入耳,你们要是怒起来,又要打我怎办?”
程始叹气道:“行,你但言无妨。绝不打你!”
“也不能罚我!我和阿垚约好了要做许多事呢,可不能天天关在家里罚抄书简!”
老程同志顿觉前有狼后有虎,险情处处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气吐气两个回合,深觉比当年有人抢他军功还可恨,却只能艰难的点点头。
见谈妥条件,少商便不再拿乔,简明扼要的将猎屋遇险,驻跸别院夜谈,以及赠马娓娓道来——至于万家初遇为什么没提呢。因为精明的程老爹萧主任瞬间就会联想到凌不疑应该也知道自己拆桥害人之事,上回已为这事挨了一顿暴打了,她可不想旧事重提。
“就这么简单?”程始听罢,一脸犹疑。
少商无奈道:“本来就这么简单。每回见面,都是众目睽睽,连阿垚都在,能有什么呀。”仔细想想,除了那次万家初遇,她还真没和凌不疑单独相处过,简直比消毒液还干净。
程始起身,在堂内绕着圈子踱步,心中十分为难,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觉得很难措辞,“你可知那凌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迟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说过,凌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职,但我背不全。阿垚还告诉我,他是皇帝的养子……仿佛就这些……”
“凌不疑虽然端庄和气,但素来沉默寡言。嫋嫋,老实跟你说,为父见过凌不疑不下七八次了,非但一句话都没说上,也从没见过他像今日这么……这么……”老程同志又陷于辞藻匮乏的问题,最后老着脸皮大声道,“这么殷勤!”
少商不喜欢这个词,皱眉道:“什么殷勤,阿父说话真难听!人家和阿垚犹如兄弟,大约是看在楼家的面子上照顾我们的罢。”
“胡说八道!我从没听说过凌不疑和楼家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顶多是延请五六回,凌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聪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闻。人家有交情还要绕世界大喊么?”
“好了!”萧夫人看这对父女又要歪楼,闭眼忍气道,“不要绕圈子了,嫋嫋,你难道不觉得凌不疑这人……这人对你有……意图?”
“阿母这话说的更难听了,什么叫意图?”少商扭头不悦。
“意思!意思好了!”老程老程喷着胡须,好像一只触须张扬的大章鱼,“你不觉得那凌不疑对你有意思吗?!”
夫妇俩还以为问的这样直白,女孩会有几分羞赧扭捏,谁知只见女儿目色清明,只是稍露困扰之色,道:“这话,叔母也说过,不过……您看,阿垚喜欢我,二话不说立刻求父母来提亲,是以我知道他喜欢我。可凌不疑又没来提亲,他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呀?”
程始一噎,心想这话也对。
萧夫人闭了闭眼睛,道:“按照你的说法,你们猎屋别过后,凌不疑不是在剿匪清贼,就是重伤昏迷在休养。便是他想做什么,那也来不及呀。”
“是呀,这我也想过。不过事已至此,大约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倘若凌不疑得了空,是不是会来向我提亲。”少商点点头,末了还颇幽默了一把,“说来,这岂不是天意?”
简单来说,凌不疑对自己的意思属于条件从句,条件设置部分要用一般现在时。不能用过去时,因为人家还没提亲,也不能用将来时,因为人家未必来提亲。
或者,也可以将之看做薛定谔的猫,没开盖前谁也不知道猫是否活着,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掀盖了。
程始无语,无措的去看妻子。
萧夫人定定的看着丝毫不着急的女儿,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其实,你就是不愿放过楼家这门亲事。”
少商淡淡道:“没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不愿放掉这门亲事。”
程始呆呆的又坐到妻子身旁。
萧夫人问道:“嫋嫋,我来问你,你对阿垚可有情意?”
这个问题犹如一枚细细的针,扎的少商浑身不适,她立刻回以锋锐的反击,讥诮道:“阿母虽没怎么教养过女儿,不过对女儿期盼却十分高呢!我也来问阿母,这些日子您替堂姊张罗亲事,难道打算让堂姊在婚前便与哪家少年郎谈情说爱,然后问她是否有情意再决定婚事?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和我如今有甚区别?如今都城里的夫妻大多是这样,人家不都好好过着么?”
程始皱眉,觉得女儿这话颇是无礼。
谁知萧夫人却半点没生气,反而冷静道:“你不用来气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样的。她和未来的郎婿不论有无情意,只要二人待之以礼,互敬互重,一样可以相守白头,谈不上谁亏欠谁。这都城里许多和睦夫妻都是这样的!你不要避开我的问题,你是否喜爱阿垚,像他喜爱你那样?”
少商闷了半晌,忿忿道:“没错。我喜爱阿垚,但和他喜爱我是不一样的。可那又如何?”
“那你就亏欠了他!”萧夫人静静道。
“我不赞成阿母的说法!”少商重重拍了一掌在地板上,大声道,“这世上的情意有许多种,不一定非要两情缱绻。难道成婚前阿母就对阿父情意深重。女儿以为,这世上最好的婚姻都是各取所需。二叔父只要能给二叔母荣华富贵,风光气派,哪怕他一天打新妇三顿,二叔母也能忍着过下去。”
“我会做好阿垚的妻子。不用那么喜爱他也能做好他的妻子!我会好好照料他,嘘寒问暖,体贴备至。我为他筹算仕途,经营庄园,革新规制,他失落时我会称赞他,他骄傲时我会劝诫他。我会帮助他成为更有本领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汉!我会让所有人都说楼家讨了我这个新妇真是讨对了!”少商用力喘气,几乎是喊出声来。
过了半晌,程始才轻轻道:“嫋嫋,不是这样的。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乱致使萧家蒙难,我是一辈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可我今日还是要说一句,让我再来一回,哪怕此生和你阿母无缘无分,我也宁愿她阖家美满,父兄建在,仍旧是那个骄傲如烈阳般的萧家女公子!我彼时就知道你阿母对我无甚情意,我愿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吗?”
少商怔怔的落下泪来,一颗颗泪珠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沉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可是……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怎么办?”
“阿父能替阿母重振家业,阿母就嫁了;叔母想逃脱亲朋好友的怜悯目光和念叨,就从可靠人选中挑了最顺眼的一个。阿母怎知我不能像您和叔母一样,成婚后慢慢对阿垚生出深厚的情义来!”
“阿父阿母,还有三叔父三叔母,你们都是神仙眷侣。这世上总有神仙眷侣,可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遇上,那怎么办?”
滴答而落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衣襟,女孩直挺挺跪坐在当中,气的浑身发抖,神气中夹杂着倔强和茫然。
她从小运气就不好,从来不曾有过从天而降的好事,要获得什么总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只要努力读书,成绩总会好的;只要努力经营,她也会有知己和闺蜜的;甚至情感,只要努力,也一定能爱上的那个自己‘想要’爱上的人。
虽然是刻意为之,可她的‘努力’也很真诚呀!
为什么程老爹和萧主任非要指责她呢!
既然有一条顺畅好走的路,为什么一定要爬荆棘山岭呢?!
就听老天爷的意思不成吗,老天将阿垚送到她面前,她抓住了,有什么不对?!
听完这番话,程始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其实也不是要女儿去做神仙眷侣,姻缘乃缘分,可遇不可求;更不是让女儿去扒着凌不疑,行那攀龙附凤之举。其实话说到这里,已经和楼垚凌不疑都没什么关系了,而是女儿的这番冷静到消极的念头实在太让人吃惊了。
头昏脑涨之际,程始习惯性的去摸索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后才发现妻子的手冰冷的吓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过,我和你阿父什么都不说了。”萧夫人面色惨白,气息颤抖,语调却十分温柔,“盼着你们能恩爱一生,没有波折。”
最后一句话,仿佛祈祷一般。
第53章
次日清晨,少商犹在被窝里迷糊,就听阿苎来报萧夫人病倒了。她心头一颤,暗想莫非是被自己气病的。她不敢耽搁,赶紧起身洗漱,穿戴整齐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去主居处。
进入程始夫妇的内屋后,却见萧夫人正发着烧,面色潮红,唇瓣干燥微裂,喘气粗重且不规则。少商还没说上几句,三位兄长和程姎都来了。
萧夫人手足酸软,人却还清醒,口齿清楚的向大家解释说是最近旅途劳顿。
程始满面忧色,嘴上却道:“说起来你都多久没病了。医士说了,小病是福!这么多年你鞍上马下的,也不知积了多少病累,趁这个机会好好养一养。”
少商看了这对夫妻一会儿,心知他们是在替自己开脱,也默不作声,只迅速的与程姎商议,继续由程姎料理府内事务,自己则从青苁夫人手中分担一部分护理工作。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萧夫人,但总不好跟人家亲女儿抢着照料,只好点头答应。
青苁夫人本想少商才多大,之前几个月只见她吵架怼人的本事,想她哪里会服侍病人,让她捧着药碗尝尝汤药就算尽孝了,外面说起来名声也好。谁知半日下来,少商竟出乎她意料的能干——殊不知没爹没娘的孩子,大多都晓得自病自医。
少商首先清退探病众人,保持室内温暖的同时又时不时引入新鲜空气,每隔1/4个时辰用温水擦拭萧夫人的手足和胸背,不断的让萧夫人喝温水。上午还没过去一半,萧夫人已被扶着上了六次恭房了,剩下时间都让病人平躺睡觉。
合理的护理加上萧夫人本就体魄强健,医士的第二服药汤还没熬好,萧夫人的烧已退下不少了。少商便端坐在门廊下,静静的守着一尊药炉和一个粥煲,轻轻挥动手中圃扇,四下里屋宇宁静,岁月荏苒。
程始自吴大将军处述职回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老程同志心头惘然,觉得女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跟在他身后的万松柏看了,回头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多孝顺多乖巧。我上回生病你是怎么尽孝的,居然去外头跟人打了一架!”
万萋萋瞪了亲爹一眼,大声道:“阿父到底会不会说话,你这样赞一个贬一个,是盼着我和妹妹生嫌隙么?不过看在你夸的是我自家姊妹的份上,这回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啊!”
万松柏也瞪女儿:“你这没大没小的……”
“大人!”万夫人摸着脑门,无力道,“我们是来看望元漪的!”
众人进内屋时,萧夫人刚睡醒一觉,此时精神好了许多,谈笑兴然。说着说着,话题就要转入成人向,两对夫妻便叫少商和萋萋自去玩耍。
两个女孩手挽手,说笑着走向少商的小院。今日阳光正好,万萋萋身着一件金丝织锦浅粉色三绕曲裾,在日头下尤其鲜艳明媚,两人坐定后,她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诉我你定亲啦!听说是楼太仆的侄儿,叫什么楼垚的,是真的么?”
少商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
万萋萋满脸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嘴里啧啧有声:“看不出呀,你个小小姑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门,长高了也好看了,顺手拐了个郎婿回来!你年纪比我小,定亲却要在我前头了……啧啧……”
她不提还好,提起这事少商忍不住叹气起来,道:“唉,我也不知道这么快定下亲事,是对还是不对。”昨夜和父母的争吵犹在耳边,她明明吵赢了,心中却没半分高兴。
万萋萋奇道:“你这话好生奇怪。亲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愿意和不愿意的。我们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爱。像有些不将儿女当回事的长辈,外面饮一顿酒的功夫,说不得就将儿女的亲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么疼你,定下这亲事前必问过你的?”
少商一怔,忽想明白了昨夜父母脸上的震惊和诧异。
程老爹和萧主任都是典型的直男思维——女儿你喜欢就答应,不喜欢就别答应好嘛,多么简单!当征求她意见并得到肯定回复时,夫妻二人自然而然的以为少商对楼垚是互有情意。谁知昨夜一问,不但实情与原先料想的大相径庭,还发觉女儿的思维异常诡异。
少商反思昨夜自己说的话,发觉简直槽多无口,果然激动时不宜多开口。她当时就该一口咬定对楼垚简直情深似海海阔天空空穴来风风韵犹存,程老爹和萧主任还能给她安个测谎仪呀?!
“……萋萋阿姊,那你呢。将来伯父伯母若是叫你招赘,你怎么办?”
万萋萋自信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嫁自己心爱之人的!倘若阿父阿母阻挠我,我就告诉大母去!”
少商默然。心想,这才是真正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想法。
其实程老爹已是难得的好爹了,若是按照现实的想法,楼家这么好的门第,前来提亲就该迫不及待的答应,可是他还是让女儿自己拿主意。可她是怎么回报程老爹的?
萧主任和桑氏下嫁程家两兄弟,是因为家族或本身遇到了巨大困境,几乎山穷水尽,要找个救命索或逃生通道。可她如今无论怎么看,都是韶光正好,阖家美满,该当意气风发才是,结果她在择偶心态上居然和走投无路之人无甚差别,程老爹和萧主任可不得抑郁了吗?
小姊妹俩久别重逢,本有说不完的话,谁知还没说得两句,万萋萋忽想起了什么,状似不在意的表示,她新得了一捆上好的鹿筋,要送给程颂做弓弦。
少商想笑,脸上装出怀疑之色:“你今日不会是特意来给次兄送东西的,然后顺便来和我聊天的?”
万萋萋立刻一脸刚烈的矢口否认,还拽文什么‘夏治筋则不烦,此时入夏不远了,正要提早准备起来’,甚至要拉着少商一起去找程颂,以示清白。
少商连忙表示自己伺候汤药多半日,此时累的很了,请万家女公子费力自行前去,她绝不敢再行怀疑了。万萋萋这才摇头摆尾的踏出廊外。
少商在后面大摇其头,笑着道:拉倒,当她是瞎的不成,看不出你个粉红绣花猪想拱她家二白菜呀!不过嘛,二白菜本人也哭着喊着乐意被你拱就是了。
凭几假寐约莫半个时辰,万萋萋就回来,不但自己回来了,还挽着一名衣饰华贵的端庄少女。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尹姁娥。
万萋萋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坐下没多久,姁娥阿姊就来了。嗯,是来找长兄的,说是送马鬃给长兄制琴弦的……”她深深觉得自己的创意被尹姁娥剽窃了,她送弓弦,尹姁娥就送琴弦,就不能送把九环大砍刀吗?!
尹姁娥神色扭捏的扯着袖子,斯文道:“……家母与程家叔母相交甚厚,若得知叔母病了,必然要来探望的。”
少商:……
她就算原本没多想,但看尹姁娥这幅脸红扭捏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好极好极,这下大白菜也差不多可以卖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三白菜还能留多久。
心上人就在外面,尹万二女如何肯让少商继续躲在屋里,当下难得齐心合力的将人拖了出去,一室少年少女齐聚在三兄弟居处的外堂。没过多久,新鲜上任的程家未来郎婿也颠颠的赶来了,知道萧夫人生病后楼垚呆了半晌,又急匆匆的一头撞出门去,足足等到午膳时分才急急赶来,还带来了半车药材补品和楼家的府医。
万氏夫妇得知此事,拍着手掌又笑又叹。万松柏险些将义弟的肩都拍下来了,大声嚷嚷着‘我十几个郎婿都没一个这么殷勤的’!万夫人挨着萧夫人轻声取笑‘妹妹就是命好,儿女孝顺,如今这郎婿也孝顺’。程氏夫妇能说什么,只能苦笑摇头。
萧夫人又吩咐程姎,让她置办一份妥帖的席面,让他们少年人自行用膳,不用来长辈跟前服侍。席间程家兄妹四人不免被客人吆喝着再度合奏。尹姁娥瞥了程咏一眼,笑着让侍婢们去自家马车上扛来一张镶玉裹锦的五十弦瑟,一道加入合奏。万萋萋不肯落于人后,当下起身取剑,随着程颂的歌声舞剑助兴。
此时天色明亮,年少热血,众人尽兴。少商侧头去看楼垚,只见他被居心叵测的三个大舅子灌了不少酒浆,此时面红耳赤,神色迷离,只知道冲着未婚妻呆笑。
少商定定的看了他许久,只见初见峥嵘的英武少年,此时笑的好像一颗呆头呆脑的大倭瓜,她忽的莞尔一笑,转头吩咐僮儿服侍他歇到程少宫屋里。
——这样很好,在未来的许多许多年,他们还会无数次的像今日这样齐聚畅饮,手足亲厚,挚友相伴,琴瑟笛埙合奏,随以吟唱舞剑。还有比这更好的青春年华吗?
……
第二日,少商继续服侍萧夫人饮药梳洗。母女俩似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每当两人争执过后,便仿佛双双忘记前事,绝口不再提起。默默的收拾完毕,母女俩也无甚话要说,少商便照例端坐到廊下,看守药炉。
谁知不过多久,只见程姎引着楼垚和一名中年华服妇人款款行来。少商瞥见这妇人左边眉首处有颗圆鼓鼓的痣,立刻知道这是楼垚的母亲,河东楼氏主支的二夫人。
楼二夫人错眼一看,只见廊下端坐的少女肤色如雪,身着半旧的翠色曲裾宽袄,既不张扬也不颓萎,犹带着稚气的面庞上神情温柔静妍。面前一尊红泥小炉中火光闪动,汤煲中散着氤氲水汽,映着女孩愈发如烟如雾,容色姝丽。
人皆爱美,她一见之下先喜欢了三四分,又转头白了儿子一眼:在家里吹未婚妻吹了三百八十回,什么性子好脾气好活泼开朗,却偏偏没说人家小女娘生的这样好看。
楼二夫人自是来探望萧夫人的。少商不敢大意,赶紧拿出桑氏数月的培训,娥首低垂,麻利的服侍萧夫人从床榻上半坐起。楼二夫人看她举止恭顺安静,便又喜欢了三四分。
“诶唷唷,你起来做什么,我是惦记你才来的,要是累着你了我还不如不来呢!”楼二夫人年纪比萧夫人大了好几岁,但皮肤白嫩,神情开朗,言行间居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萧夫人靠在隐囊上,气息犹自不足:“原本我们也该商议两个孩儿的大事了,可看我这身子,真是病的不巧了……”自从双双收到丈夫定下亲事的家书,她与楼二夫人便已接洽过几次了,算得上相交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