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公嘎嘎讪笑两声,赶紧低头去看图。梁邱飞和李五郎各自转身去偷笑,自那刀疤侍卫以下屋内众侍卫连同举着图册的两名士卒都在无声憋笑。
少商:太公我求求你憋说了!
东郡占地颇大,人烟兴旺,李太公在图册前站了良久,迟疑难决:“……凌大人,实不相瞒,老朽对此地不敢说了如指掌,可道路河川也是尽知的。然这路贼匪会去哪儿,老朽实难……”
话未说完,少商就奋而起身,破罐破摔的大声道:“太公不必为难。人有行迹,贼有图谋!若那支贼匪是为着劫掠杀戮的,自是往人多之处去;若是为着搅乱局势,趁陛下的人马剿匪之际脱身,那必是寻偏僻之路逃遁,尤其是那不易叫人察觉的山林间隙!”
这次李太公不敢随意夸赞了,赶紧去看凌不疑的意思,却见他正望着女孩,微微而笑,道:“你说的很对。”素以肃杀干练闻名都城的将军,笑起来显得分外年轻俊美。
少商终于扬眉吐气,咬着一小处嘴角轻笑。
凌不疑眼睛看着女孩,道:“若是早年乱世,哪怕放着土地荒芜,各地也要组一支勇壮护卫乡里。可这些年想来勇壮也都散回家开荒耕种去了。骤然遇乱,无疑纵狼入羊群。是以陛下下令诸事不管,先行剿匪。太公,这支贼匪乃首恶之一,预备南下逃入荆州,借道入蜀。”
李太公抚着胡子连连点头,转头去看图。
李五郎心道:凌大人你说的很好,不过说话时能不能脸朝着俺爹呢。
“所以大人这几日一直忙于追击贼寇,这才连疗伤也耽搁了?”少商这次明白了。
凌不疑微笑道:“猛虎易屠,群蚁难灭。何况眼看就要开春破土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百姓好容易能吃口安生饭,可不能出差错。”
少商顿觉得眼前之人形象高大起来,大概古代书上说的那些忠臣良将就是这样的吧,她回以甜甜的笑容:“我觉得你说的也很对。”
凌不疑笑而不语,他看着女孩的眼睛,当真晶亮如星,生机盎然。
李五郎无声的去看老父:阿父,他们好像在打情骂俏欸。
李太公:你给我继续闭嘴。
最后老人家指着地图上两处地方,道:“若要逃遁,应取这两路。”
凌不疑点头谢过,命士卒收起图册。少商赶紧问自家猪头叔父的安危,凌不疑道:“清县县令忠勇,闻讯即可赶去勤王,我出来时公孙县令正在陛下帐内回话。你叔父若进了清县,那里城墙高大,想来无碍。”
少商脸上笑笑,心里mmp——臭叔父,脑子这样不好,活该只能做大猪蹄子!等我跟叔母告状,不好好加油添醋老娘不姓程!
这时,适才那名年长的侍卫进来了,原本贯穿左臂的箭已拔去,并包着绷带。他上前抱拳道:“少主公,被俘的贼子共有四十二人。已甄别完毕,人人手上都沾了血的。”
凌不疑微微皱眉:“怎么俘获了这么多?”言下之意是怎么不都杀了。
李家父子俱是心头一跳。少商也是惊异,忍不住去看凌不疑。
不过须臾间,年轻俊美的青年就仿佛换了副神气。适才温和有礼,仁厚仗义,可说起贼匪时,却轻描淡写中透着铺天的血腥,全不把那些当‘人’看了。
她想,这人倒是好人,就是杀性重了些。
那年长侍卫似也习以为常,笑道:“这群没用的怂货,劫掠妇孺时胆量十足,一看打不过了降的可快哩!”说着,便把为首的几个贼匪五花大绑提了进来。
一共提进来五个人,满头满身的汗渍血污,似有便溺落在衣裤上,一进来便恶臭四溢,少商嫌弃的皱了皱鼻子。
这五名匪首一进来就哭天喊地,凌不疑也甚好耐性,慢慢等他们哭诉完,才道:“是以,你们都是迫于无奈,被逼成匪的?”
一名脸上长有大片青斑的匪首嚎啕大哭道:“……小的原本也是陛下麾下的一名伍长,好好当着差,谁知上峰叛乱,小的就稀里糊涂跟从了……”
他身旁少了一边耳朵的匪首赶紧接上:“将军明鉴,我们都是听令行事啊!便是做了匪,也是偏将下的令,我们也想好好做人,娶妻生子呀……”
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哭,哭的连口水都淌出来了;另三个口才没这么好的,只能‘正是正是’‘没错没错’的应声。
“你们是绕着清县东南的琮乡而来的?”凌不疑问。
那五人不解,只能点头。
“你们还说,你们都是张岁麾下?”凌不疑问。
那五人拼命称是,那个大青斑还道:“若非张将军早早死了,我们也不会无头苍蝇似的,犯下大罪!”
凌不疑点点头:“说起来,我年幼之时,张岁还教过我使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叹道“世事就是这般无常。张岁虽是盗匪出身,但自从被樊昌生擒后,就安分守己的做一名裨将。一别经年,没想如今乾坤颠倒,樊昌听信了挑拨之言欲行不轨,帐下头一个厉声反对的就是张岁。结果叫樊昌当场残杀,断其四肢,割其头颅……”
那五人眼中浮起希冀的喜色,更加大声的求饶,还提及张将军如何仁厚御下云云。
谁知凌不疑连指尖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拉出去,和剩下的一起,都杀了。”又指了下那个大青斑和一只耳,“这两个活埋。”
李家父子‘啊’了一声,本来以为凌不疑要饶过他们的,谁知转变这样突兀。
少商也吓一跳,心想:这人倒是好人,就是喜怒无常了些。
侍卫们正要拖这五人出去,却听那大青斑犹自嘶哑嚎叫,凌不疑抬手让侍卫们略停一下,笑笑道:“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前几日本已被打散了,也是用这套言辞骗过了琮乡卫所的将士吧?然后趁夜将驿站中人,不分老弱妇孺尽数屠戮干净,盗取兵械后再度出来劫掠。”
说到这里,他冷下脸:“全杀了,一个不留。”
那五人大惊失色,没想到眼前这年轻将领什么查清了,那大青斑仍然不肯认命,还在大哭:“……他们要将我等交上去,那时我们还有命么?实是迫不得已呀!”
这时,便连素来仁厚的李家父子也心生痛恨。
少商恨声道:“哼,那位张岁将军是遭逢乱世才落草为匪的,想来但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是决计不愿为匪的。你们倒好,稍有些乱子就迫不及待去劫掠百姓!什么迫不得已?找个山洞避过风头不会么?隐姓埋名做平头百姓不行么?陛下还能张捕文告来捉你们几只臭虫蚂蚱不成?!”感觉自己发挥的有些过,她赶紧侧头赔笑,“凌大人,对吧?”
凌不疑没忍住,轻笑出声:“再对也没有了。”
李五郎回头看老父:阿父,他们真的不是在打情骂俏吗?
李太公很烦躁,不去理睬儿子,上前道:“此等卑劣小贼死不足惜,不如将这几个领头的宰了,剩余的罚做苦役也就是了。凌大人,自古,杀降不祥啊。”
凌不疑语气依旧温和,但言语却不大客气:“老丈这话说的晚了。这几日我数次击杀贼匪,老丈可见我携带俘虏?”
李太公为难的搓着手:“可,可这个杀降……终究,终究……”
凌不疑神色淡淡的:“白起长平坑杀赵卒近五十万,那叫杀降不详;项王新安趁夜击杀秦军二十万,那叫杀降不详。因这些军卒本可以奋死一战,拼个鱼死网破。可这些个……”他指了指那五名匪首,眼神中流露出讥诮之意,“刀架于颈项了,才弃械投降。他们就是不降,又能如何?”读过几年书,就是这样迂腐。
这时,少商忽然出声:“凌大人,您把这些俘获的贼匪交予我如何?我来杀他们。”
这话一出,众人没有不惊异的,李太公差点将自己整把胡子拽下来,李五郎险些被口水呛死——这世道是怎么了?!
刀疤侍卫和年长侍卫互看一眼,自家少主公已经够古怪的了,没想到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娘也这样古怪。
“杀降不祥,可他们又没向我投降,是吧?”少商朝李太公道,“我杀他们就没关系了,对吧?”
李太公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这下轮到他去看儿子李五郎了。
凌不疑正想开口,却见少商回头问道:“还有比活埋更厉害些的吗?”她对这个时代流行的刑罚不大了解。
被问到的正是梁邱飞,他看见自家少主公也在看自己,结巴道:“……车裂?”
少商似是很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十分气派的站起身,往前两步。那几个正要把五名匪首往外拖的侍卫看见凌不疑的眼色,十分麻利的将人再推回屋内,压住跪好。
少商问道:“昨夜里,你们捉去我家几名婢女,她们现在去哪儿了?”
五名匪首面面相觑,赶紧抵赖,说并非他们作为,是别的已经死翘的头领干的。
少商指着那个‘一只耳’,冷笑道:“别装了,那夜越过拒马栅栏的人中就有你!我记得很清楚,你逃回时也抓了一名婢女吧?”
那个‘一只耳’见无可抵赖,连连求饶,还道自己没有亏待那些婢女。
少商眼中隐隐透出血色,一字一句道:“我派家将已查清楚了,被掳去了八个,现在只剩下两个了。”幸亏那两个女子生的丰腴窈窕,匪徒想留着继续淫辱才没杀掉。虽然惨不忍睹,但好歹活了下来,将来她要给她们周全安排才是。
那五名匪首一听这话,就知道完了,若是全杀光了没留下活口还能抵赖,如今留了两个活口,还有什么问不清楚的?!
“我也不敢叫你们做什么正人君子,奸淫凌辱也就算了,你们还将迟迟无法攻破程家防卫的怒气发泄在这些无辜弱女子身上,彻夜凌虐殴打,甚至今晨还将数女烹而食之!”少商毫不避讳,全盘抖出。
李太公是见过这种惨事的,当下心头大震,浑身冰凉,李五郎已被吓傻了。
屋内众侍卫并不知此事,闻言俱是愤慨难言。
少商一字一句道:“你们虐杀婢女,奸杀后烹之也是逼不得已?林中难道没有猎物吗?你们难道没有携带干粮吗?不过是兽性发作,分食人肉取乐,你们也配为人?!你们既然不想做人,要做禽兽牲口,那我就当你们是牲口,想怎么宰杀就怎么宰杀?!”
那‘一只耳’自知难逃一死,悍勇之下竟然向前冲过几步,咆哮道:“你敢?!我们兄弟化作厉鬼,也要彻夜撕咬你——!”话未说完就被侍卫堵住了嘴,但他还在龇牙咧嘴低低咆哮,目光如野兽般凶蛮,李五郎见了也不禁心生惧意。
少商被吓的退后一步,但想起那两个女孩支离破碎的惨状,若非家将死活拦着,不让她去看分食现场,想来她还会看见被啃食的尸骨和头颅。
她怒不可遏,又上前两步,冷笑道:“别给我来这套!你们做了鬼,只会被阎罗地府审判做下多少冤孽!下十八层地狱去受刑!还有功夫来找我?!哼哼,你们本事高强,就可以鱼肉弱者。现在落在我手里,我也可以鱼肉你们。眼下我想把你们撕成几块就几块!我已叫生还的女子去指认了,那些吃过人肉的,下手杀害的,一起车裂罢!”
剩下四名匪首还想怒骂挣扎,凌不疑一个手势,几名侍卫一齐用力将人拖了出去。
少商忍住腿软后怕,决心一鼓作气把事了解了,便对李家父子和凌不疑拱手道:“我这就去主刑,暂且告退……哎呦……”
凌不疑不知何时已站过来,轻轻将她按回马扎,温言道:“你别去了,车裂也太麻烦了,五马分尸吧。我去主刑。”
少商不肯,再度站起:“不用,我去主刑!”
“你别去了。”凌不疑看着一脸倔强的女孩,“你没见过那场面,会做噩梦的。”
“我不会做噩梦的。”少商昂着头,“我从不做噩梦!你不叫我主刑,我也要去亲眼看着这些牲口怎么死的!”
凌不疑闭了闭眼,过了片刻,淡淡道:“你爱看桥么。我府内也有许多座拱桥,不乏以公输班的技艺所造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满屋只有一人能听懂。
少商一阵头晕眼黑,果然,他还是猜到了。
她一下坐倒在马扎上,全身无力仍强作镇定:“既然凌大人盛情难却,我就却之不恭了。”该认怂时就认怂,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尽量少见这人为妙!
凌不疑无奈的摇摇头,起身往门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对着少商道:“那些婢女被掳走不是你的过错,你小小年纪,这番作为已经很了不起了。还有……”他顿了顿,“今夜睡前喝一碗安神的汤药,记住了?”
少商怔怔点头,似懂非懂。
她心想,这人还是好人,就是控制欲强了些。
看着凌不疑一行人走出门外,李五郎大出了一口气,过去扶着老父:阿父啊,我仍旧认为他们是在打情骂俏。
李太公:……不行,我要去告诉桑夫人和小程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此刻,凌不疑&袁慎21岁,女主14岁,程大哥18岁,程二哥&楼垚16岁,程少宫和女主一样大。
第43章
就像来时那样,去时黑甲白羽的军队也如潮水般有序。
与此同时,程府众人忙着给自家尸首身下堆柴浇油,要集中火化然后分别装回去,那些贼匪的尸首则随意扔下山涧等着被鸦兽啃食。少商列于众人之首,吹笛相送这些将入黄泉的无辜生灵。
悠扬的笛声传至刚刚开拔的黑甲军中,原本欢快的‘竹枝调’被女孩降调并拉缓节奏,宛如风穿过冬日冷阳下的竹林,清冷而忧伤。
凌不疑微笑着侧耳倾听,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变的十分冷漠自厌,像阴影下俊美高傲的岩雕。然后他高高扬起马鞭,策马率军飞驰而去。
吹完一曲,少商放下横笛,已是泪流满面。昨日还欢声笑语的许多儿郎和女孩,他们的亲人朋友再也盼不回他们了。事到临头,她才发觉自己还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
幸存的两名婢女从俘虏中总共指认出十一名对她们下过毒手的贼匪,少商坐在屋里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吃瓜群众观看五马分尸,然后当夜的晚膳也毫不意外的剩下很多,尤其那些常年安居内宅的仆妇婢女,被血腥场面恶心的几乎什么都吃不下。
处刑完毕后凌不疑立刻领军开拔去捉拿匪首,留下两百名黑甲军护送程家车队赶往滑县,领队的就是那位臂膀贯穿箭伤的年长侍卫。
少商这才知道他姓张名擅,已领有数百石的官秩,为凌不疑帐下裨将,而那位看起来很和气的刀疤侍卫名叫梁邱起,与那爱插嘴的少年梁邱飞是亲兄弟。
次日清晨,少商再度穿上男装,骑上心爱的奶牛斑小花马。
程府众人,从包扎着伤处的家将护卫到扶车而行的婢女仆妇,顺着晨曦微光都仰头望着,等待这位年幼娇弱的女公子下令启程。少商用力挥下右臂,空中甩动鞭,众车轮毂缓缓滚动——她骑在马上回望,终于可以活着离开这座杀戮流血的山谷了。
车队一路东行,这回沿途再无袭扰之事。少商觉得哪怕有小蟊贼想来打秋风,看见车队旁骑行着这么一支沉默肃穆的黑甲军也被吓回去了。
桑氏饮过汤药后退了烧,渐渐清醒起来,她歉意的看着来探望的少商:“本想带着你散散心,四处玩耍,没想反叫你受了这样大的罪,还不如留在都城呢……”
少商连忙叫她打住:“叔母可千万别这么说!就我这惹祸的性子,处处不消停,留在都城还不被阿母捏死呀!要我说,叔母这回领我出来是对了,见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名士,走过那么多奇趣的地方,如今连贼匪作乱都见识了。以后回都城再赴宴时,还不得由着我吹呀!我要说我神箭无敌,例不虚发,一箭能射穿俩,众贼简直望风披靡……”她又对着车中仆妇婢女假作威胁状,“你们可不许拆穿我!”
众女都被逗笑的不行,桑氏病中苍白的面色都浮起了一层红晕。
少商并未在车内多停留,始终在车队前后来回驰行,既要照管伤者是否有发烧溃烂,又要询问时时前路状况,还要顾着程娓和双胞胎男孩……才大半日就累的浑身僵硬酸痛,好在张擅由李家父子陪着闲聊,不用她费心招待。
行至离滑县仅有半日路程时,就看见分别数日的猪蹄叔父领着老长一队兵卒从斜里疯狂打马过来,走近见了是少商一行,程止就好像一只踩到指压板的豪猪一样,嗷的一声扑了过来,着急忙慌的喊着‘你叔母呢你叔母夫人呢夫人呢……’
少商冷笑连连,本想当场挤兑一番,却见他胡须拉茬衣衫落拓面黄肌瘦,连发髻都扎的歪歪斜斜,素来衣袂风流如玉人般的小程大人才两日不见就成了个孔乙己。
不等少商张嘴,身旁的家将已经指明了桑氏所在马车,程止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去,随即从车厢里传来叔父的嚎啕大哭和桑氏的喜极而泣。
少商顿时觉得自己很多余。
问了程止随行护卫才知道,原来那日程止一进清县县城就觉得甚奇,因为县城除了人烟冷清些其余一切都好,进了县衙却发觉县令师兄不在,县丞一问三不知,只说公孙县令自三日前率兵匆忙离县,日前才使人来报这日下午定回。
钝钝的小程大人坐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等到师兄回来,一问之下险些吓破苦胆。即使脑袋不大灵光,他也立刻意识到现在反而是盘桓在外的妻子和侄女一行比较危险。
为避免给四散的贼匪钻了空子,皇帝已下令各地官吏都须镇守城池不得随意外出,公孙师兄只好借兵给笨师弟去找人,然而此时程府一行人已逃往猎屋避难去了。
程止带着大队人马跟没头苍蝇似的绕了几圈,天色渐黑了才想到直接去李太公乡里找人,结果赶到乡里时孝子李五郎已领上乡勇连夜摸去救父了。
程止心急如焚,只知道妻子一行的确遇上了贼匪,乡里其他人又说不清自家太公究竟躲在哪里,他便连一刻也等不住要去找人,漆黑慌乱中大队人马一头栽进一处山谷,反倒弄伤了三成的护卫兵卒,到次日天亮才整顿好人马。程止这回聪明了,找了个当地人做向导,一处处可能建有猎屋之处摸过去,到今日清晨终于找对了地方。
结果到猎屋时,少商一行人已启程而去,只留下一堆酣战杀戮过后的零碎肢体和满地血渍,外加一大堆已然熄灭的火化现场。程止自行脑补后直接昏死过去,被侍卫泼水弄醒后劝他兴许程府众人已得救援走了,于是又一路追了上来……
听完这鸡零狗碎一大段,少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年头越是脑子不好越是运气好,最令人牙根发痒的,这猪蹄叔父漫山遍野乱跑了几天几夜,愣是一个贼匪都没遇上!
要说,三叔父程止真是从娘胎里就一路走运至今的典范人物。
生下来就玉雪可爱,酷似一代美男程太公,兄弟姊妹全部颜值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半,程母爱他爱的要死,哪怕家计再艰难都没叫他吃一点苦。然后不到十岁长兄就起势了,乡里人人捧着程小公子顶呱呱棒棒哒,又没几年长袖善舞的萧夫人搭上几个名士世家,顺势就把程止送上了白鹿山留学镀金。
本来学问底子薄家世又差的程止绝难避免山上同窗的冷眼讥诮,谁知遇上颜控师兄怜惜他年少俊秀又天真烂漫,一路罩他到自己毕业出仕(少商终于发现这是个严重看脸的年代)。外面乱世,烽火连天,程止却欢欢乐乐在与世无争的山中读书进学。
临出山前还得了山主之女下嫁,从此疼爱桑氏的老丈人和妻兄也把他呵护的风雨不透官场顺遂,省下程老爹许多力气。
少商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的看自家叔父莫名不顺眼了,作为一个自小运气就差的孩子看见程止这样的,能不妒火中烧吗?!
和桑氏絮叨了半个时辰,程止才出来对张擅和李家父子千恩万谢,张擅也就罢了,言道‘吾等只是奉命行事’,于是程止就将满腔惊恐慌乱化作谢意全部倾泻到李家父子身上,当场就要结儿女亲家。
程止表示:老丈人那边对他的长女程娓已有主张,不过双胞胎儿子还光棍着呢!皮相不错,筋骨强壮,您看看挑一个?
李太公想程家虽是新起的家门,但眼见有兴旺之势,便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为表诚意,李太公把家底都亮清楚了,表示:虽然我现在只有孙子没有孙女,刚有孕的两个新妇看怀相又是男胎,但看见我家五郎了吗,他最近和世交家的小女娘偷着拉小手亲小嘴我都当做不知道呢,回头我就去提亲,这两年让他们使使劲很快就有了!
李五郎:阿父……请表酱……
程止还十分贴心的想到李家人也在担忧,便热情劝父子俩尽早快马回乡,反正现在程府家将加上师兄借来的护卫兵卒,自保到滑县足以。父子欣然同意。
不过劝退黑甲军时程止踢到了铁板,张擅表示‘军令不可违’,非要亲眼看见他们进滑县才算完成任务。
于是,接下来半日,程止就没出过桑氏的马车,连阿苎等人都被赶出来了,什么端茶喂饭换药包扎全都一手包了。
少商板着脸瞪着眼,一言不发,心里怒骂一百遍MMP,看在猪蹄叔父虽然脑子不好但对桑氏确是真爱的份上,她也老老实实的继续暂代家主统领车队。
临到滑县城门前,张擅一板一眼的上前拱手告辞,并且坚决的辞谢了少商从叔父箱笼里搜出来的两盒金锭,还道:“女公子若要恩谢,不妨来日亲自谢过我家少主公。”
少商僵硬着脸颊微笑:“正是,正是……”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捧着两盒金子去打赏凌不疑,这么惊悚的行为她想都不敢想。第二,她好希望不要再见凌不疑了。
程止在滑县驻守多年,看守城门的兵卒一眼认出相熟的程府护卫和仆妇,当即开门迎接。
随着城门缓缓洞开,扑眼而来的就是漫天白皤,路上行人也多披麻戴孝,一旁开启城门的小卒犹自抹泪,垂头喃喃着:“小程大人,您终于回来啦……”
少商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了,连忙将车里还在你侬我侬的叔父揪了出来。
程止站在城门口,愣愣的看向满街的身着孝衣的百姓,甚至临街还有打造棺木的。他茫然了片刻,醒过神来吩咐妻子慢慢走,自己赶紧翻身上马往县衙奔去,少商连忙策马跟上。
拐过两道街口,高大素净的四进县衙大院就伫立在叔侄二人眼前,新铺的青石台阶整洁如昔,然而门前屋顶上也挂着许多白色招魂幡,随风飘动如大雪纷飞。
叔姪俩都傻了。
程止想:坏了,因来出来找人匆忙,根本没向师兄询问滑县如何了。
少商想:凌不疑不是说滑县无恙吗,难道他也是个骗纸?!
待到衙吏出来看见程止,当即一个扑身跪倒痛哭流涕,反反复复也是那句话:“小程大人您终于来了,来了……”再加上一句,“老程大人过世了……!”
程止眼前发黑,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晕倒,少商连忙去扶住这不大靠谱的叔父。谁知程止不肯被她扶,伏县衙台阶上不肯起来,失声痛哭。
滑县县令也姓程,不过与少商家不同的是,人家是河南豪族出身。程县令年近六十,为人温文尔雅,与其说是一名官僚,更像是不舍得责罚学生的和蔼夫子。
同僚数年,老程大人素日待程止这个自己同姓的下属有如亲儿,日常公务更是手把手的教导。其实老程县令身体一直不好,若非乱世中程家子弟折损太多,如今家族在官场上青黄不接,他也不必一把年纪还受召出仕。
老人家酒后常爱叨叨:再两年我就致仕啦,总算可以回家品酒读书,消遣风雅了……
这时程止就会在旁笑道:这话您说了有十八遍了,好歹再多担待几年,回头来个厉害的县令,我可吃不消!
三日前,叛贼骤然发难,皇帝驻跸之处自是早有准备,未受波及,但未料穷寇散兵非但没有死心投降,还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四散劫掠而去。其中一支异常凶猛的贼匪就扑向了邻近且富庶的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