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儿不太认识他,但依稀知道他一直在照顾自己,推了一把没推开,便指着楚惜刀道:“叔叔,快,把这个人赶走,我不要见到他!”

  陆岑康尴尬地瞧着楚惜刀,心里很想拿些止血膏药给他,却不得不安抚聪儿道:“乖,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吓到你了吗?”

  萧映雪不知道聪儿对那一夜的恐怖情形还记得多少,不愿这孩子再想起往事,一心想带走楚惜刀。但当萧映雪看到楚惜刀笔直地跪着,看到他眼中那必须解决一切的决心,就知道此刻其他人都无能为力。

  他是一个杀手,他犯下的错,一定会自己承担。

  聪儿惊恐地抱着陆岑康,看了楚惜刀一眼,又哇哇大哭起来,摇着头道:“刚才我醒过来,看到这个人站在床边,说什么他做了错事,要我杀他报仇。呜,然后他就把一把刀放到床上来。”

  他越哭声音越响,稍停一停喘了口气抽噎了数声,断断续续地道:“我不想杀他。我只要我爹我娘回来,他们为什么不回来?萧家叔叔,你陪我去找他们好不好?这个人不是好人,他胡说,他说他们都被他害死了,我不信!我爹我娘是好人,好人是不会死的,我爹从小就告诉我要做好人,好人可以活很长很长……呜……我爹不会死……骗人,你骗人!他们都不会死。萧家叔叔,你带我去找我爹,我要我娘!”

  陆岑康拍着他的背哄着他,道:“那这一刀是谁插的?”

  聪儿像是被吓到了,拼命摇手道:“是……是他逼我的,他一直说他害了我,要我报仇。我不信他的话,他就不停地说。我不想杀他,可刀子自己划下去了。呜……萧家叔叔,我……我不要报仇,我要我爹娘回来!”

  萧映雪不作声,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几时经过如此场面,像他以前说过的那样,除了武功他懂得太少,对世事经历太少。此刻诸多纷杂的情绪包围住了他,他真的完全束手无策了。

  他已经洒脱不起来。

  楚惜刀却平静一笑,坦然对聪儿道:“我欠你的,我会还。你想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好了。”

  他在完成他的使命,他的责任,因而他的神情中不带一丝遗憾。无论这孩子想要如何对付他,他都会接受。

  聪儿哭着嚷道:“你走开!我不要再见到你,永远都不要让我见到你!”

  萧映雪和陆岑康对视一眼,他们明白,聪儿在那夜受到的打击过大,同时因婵娟的出手,他根本已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尽管对聪儿来说,这一切显得那样不公平。他失去了挚爱的父母,仇人近在眼前却不知道要报仇。但是萧映雪依旧感到如释重负,起码在目前,不会看到楚惜刀再做出什么自残的行为,聪儿已经放过了他。

  楚惜刀解脱了似地一笑,低声道:“谢了!无论你几时想找我报仇,我都等着你!”他站起身,微微晃了晃,动作有几分艰难。

  可他依旧仰着头,走出里屋。

  陆岑康抱着聪儿不停地安慰,他原本的少年心性已被责任感所代替。在看到楚惜刀勇于承担过失的举动后,他不觉也想到要为其他人做得更多。

  萧映雪跟在楚惜刀身后,未等他走出门去,一把按住他担心地道:“你伤得这么重,要去哪里?”

  楚惜刀缓缓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由上而下一寸寸把他看了个够。

  这目光就像永别,使萧映雪感到恐惧,他张开手臂挡在门口,道:“不,你不能走!你不能离开我!”

  楚惜刀淡淡一笑,这笑容极美,极艳。

  就像他举世无双的刀法,流星一现,匆匆而又绚烂。

  他没有说什么,拍拍萧映雪的肩,抬腿举步。

  萧映雪踉跄后退,不得不侧身避让。他看得见楚惜刀眼中坚毅的神情,也看得见那血迹斑斑的衣衫。

  他心如刀绞,在楚惜刀擦肩而过的一瞬,终于含泪说道:

  “大哥,你真的忍心撇下我吗?”

  楚惜刀顿时停了下来。

  他几乎有点笨拙和迟钝地转过头,望着弟弟眼中的泪水,勉强一笑,虚弱地道:“我没事,这点伤我见得多了,那个孩子拜托你了!”

  这是他惟一的心愿吗?萧映雪痛苦地凝视他的眼。在大哥心中惟有负疚感,亏欠感,他不再是那个傲视江湖的楚惜刀了。他也不再是那个刚刚认亲的大哥了。此刻只有重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令他无法喘息解脱。

  只因他杀了弟弟最好的朋友,令一双无辜的孩子成为了孤儿。

  这是他杀人如麻必有的报应。萧映雪胆战心惊地想,如今种种,是不是早在雪轻芸命人抱走刚出生的楚惜刀时就想到的呢?

  他好恨!萧映雪慢慢握起了拳,对那个幕后主宰的老巫婆有了刻骨铭心的恨意。如果说当初见到楚惜刀杀死许靖文,他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此时对雪轻芸的恨则来得更为直接鲜明,毫无转圜余地。

  萧映雪头一回有了不顾一切想杀人的冲动。

  楚惜刀走到门外,钟离烨已站在那里,怜惜地看着他。看到他胸口的伤,老人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道:“你真的要走?”

  楚惜刀低下头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恕孩儿不孝!”

  钟离烨听到这几字,脸上青青白白,心下一阵苦笑。孩儿,这是多么遥远的称呼,自从他拥有儿子以来,几乎没有一天奢望听到过。

  对萧映雪,钟离烨心情复杂,明知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狠起心肠不去相认。那一声声“师父”,与其说是对这孩子“逼”死轻蓉的惩罚,毋宁说是对他自己痛失爱妻的悼念。如果他没有萧映雪这个儿子,轻蓉也就不会死,他一直这样相信着。

  可是楚惜刀,却是钟离烨最想疼惜的孩子。

  自从孩子失踪后,钟离烨费尽心机想找回轻蓉的欢乐和笑容,那孩子在他们心中是无价之宝。现如今儿子就在眼前,钟离烨多么想代他母亲去照顾他,弥补这些年来失去他后的想念,可是,他要走了,又要再次离开他的家。

  这是他从来没有相守过一天的家。钟离烨心中支离破碎,望着楚惜刀不知说什么好。

  萧映雪目睹父亲的神情,忽然看懂了他的眼神。是的,那是与他只有一两步之遥的父亲,却从来没有一天当他是儿子的父亲。

  而此刻钟离烨看楚惜刀的眼神是多么的温柔。

  萧映雪感到强烈的羡慕和……失落。他一直与亲生的爹爹在一起,却不曾感受过丝毫的天伦之乐。他的母亲,萧映雪想,是不是也更爱自己的大哥呢?

  他或许只是一个意外,一个父母在失去大哥之后的替代品。

  想到这里,萧映雪脸上浮起淡淡忧伤的笑容。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呵,只要大哥回来了,只要他们一家终能相认,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他不怕与大哥比较,因为,这也是他最大的欣慰。他有了至亲的亲人,而那个人,是他此生最想成为朋友的一个人!

  这时忽听得洗剑、匀书两声惊叫,有数个黑影破空而来,旋风般扑向颜婉幽。

  第二十六章 告别

  叶斯然不忍心地闭上双眼,那是鬼王座下的圣鬼,她纵然贵为鬼道公主,依然不敢造次出手相救。钟离烨却正好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见鬼道的人送上门来,冷哼一声已然出拳。

  他不愧为仙道前辈高人,一拳砸出气势惊人,颜婉幽只觉周身充满压迫感,比那七、八个圣鬼带来的压力要重许多。为首的圣鬼并不着慌,身子溜溜转如陀螺,避开钟离烨拳风所在后,扬手甩出一团黑色长丝。

  兔起鹘落间,颜婉幽身旁张开一面大网,众圣鬼遥遥牵引,把她如蚕蛹包住。钟离烨讶然递上一拳,用力一拽,至柔至韧的黑苘丝竟纹丝不动。

  圣鬼左右迅疾移动,一个个如弹丸跳跃,错落有致。叶斯然走到钟离烨身后,叹息道:“这原是意料之中的事,让他们去吧。或许等我回去还能想想办法。”

  钟离烨沉下脸道:“在我家门口抓人,鬼王未免欺人太甚!”不理叶斯然劝阻,喝道:“匀书、洗剑,阿律、阿齐,给我拦住了!”四人应了一声,跳到路口挡在当中,把圣鬼的退路封死。

  楚惜刀向了颜婉幽踏前一步,萧映雪按住他的手,道:“大哥,这一回让我来。”竖箫在口,蓦然奏出一音。有他在旁,楚惜刀只觉胸口疼痛略减,喘了口气。

  端木容甄微笑着握起拳,对萧映雪道:“看来,又要联手作战了!”他飞快地扫视全场,看出北面有空隙,叫了袁秀秀一起走到那处占好,不偏不倚占据了有利位置。

  箫声依旧撩人心魄,但对圣鬼却了无作用,萧映雪试了几声后看出端倪。那些圣鬼面无表情,心神不属,如傀儡般只知眼前事,不管耳旁音。

  匀书瞧了一阵后心里发慌,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对着洗剑道:“喂,为什么……他们好像鬼一样,飘来飘去的?”洗剑不在乎地道:“他们本来就是鬼嘛,你怕就跟在我后面好了。”阿律阿齐面色凝重,紧张地守住路口的关键地形。

  浓烟再起,钟离烨知圣鬼想要遁走,劈空一拳夹杂了十分力道迎面打去。圣鬼们齐齐将身一折,有如飘渺无质的灵魂当空一荡,竟逃过他的攻击。“呀呀”几声怪叫,像是回应老人家的进攻,倏地飞出无数枚状若飞蚁的小虫。钟离烨双手一旋,划出两个大圆,圆中真气鼓荡,把小虫尽数卷在其中。他轻松地继续划圈,不多久,飞蚁小虫抵不住内里炙热的气流,一只只跌落在地。

  萧映雪连吹数音,箫孔中无形剑气迭泻而出,“啵——啵——啵——”眼看就要打在圣鬼身上,浓烟一滚,众鬼们忽地掩去痕迹,萧映雪的出手亦落了空。

  楚惜刀耳力过人,利刃般的目光射向屋后,喝道:“北边!”萧映雪闻言飞身,刚展开身形就听到破空而去的声响,圣鬼们携了颜婉幽快得有如神助,很快已听不到动静。

  端木容甄只见迎面硝烟阵阵,什么也看不清,不得不阖目迎战,凭了听觉往前打去。“噗!”“噗!”两掌皆打了空,耳畔传来颜婉幽一句幽怨的声音:“多谢公子,不必费心!”

  端木容甄一怔,张开眼来,天朗气清,伊人已逝。鼻端依稀有她的香气留下,令他怅惘。与鬼道的实力差距竟这般大?他碰不到对方一丝衣角。袁秀秀亦觉眼前一花,烟消云散后鬼道众人踪影全无,惊道:“天哪,这是什么身手?”

  再看萧映雪却是心不在焉,扶了楚惜刀在说什么。到底在映雪心中,兄弟比那女子要重要得多了。端木容甄和袁秀秀对望一眼,心下微微替颜婉幽叹息着。

  钟离烨没想到鬼道中人如此轻易便得手,顿足骂道:“竟敢在我眼前使障眼法,好你个鬼王,我偏要救出这女娃子,让你们不得安心。”

  叶斯然像是早已料到这个结局,朝钟离烨施了一礼,道:“师兄珍重,我该回去了。不过以师兄的身份,最好莫来鬼道。”

  “怕我拆了你兄长的骨头吗?”钟离烨没好气地道。

  叶斯然肃然道:“不敢,不过师兄退隐多年,以刚才的身手看绝非我王兄之敌。何况不是斯然夸口,鬼道高手远多于仙道,师兄想以一人之力前来挑战,实属不智。婉幽是我徒弟,我不会眼睁睁看她遭遇不幸,此事已是我们的家事,请师兄莫要再管。”

  钟离烨苦笑道:“你真是心直口快,也不知在孩子们面前给我留点颜面。”他心下唏嘘,自轻蓉去后他对什么都了无心思,武功大为退步。即便与萧映雪交手,也不过胜在功力与经验,假以时日,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将青出于蓝,不服老不行呵。

  叶斯然朝众人点了点头,沿着颜婉幽消失的方向飘然离去。

  楚惜刀沉声道:“映……雪,我拜托你一件事。”

  萧映雪道:“大哥你说。”

  “到鬼道把颜姑娘救出来。”

  萧映雪点头,又道:“大哥你的伤势重,先别想这个,我给你找药去。”

  他刚想走,楚惜刀拉住他的手,道:“她为你而来,让我们兄弟相认,她的事我们不能不管!”

  萧映雪黯然:“可是……大哥你就要走了,我……”

  对于颜婉幽,他不是不感激,可是,什么鬼道仙道,什么武林纷争,此刻最重要的是大哥还在身边。每一刻时光都那么奢侈,只能无望地看它流逝,流逝。

  钟离烨慢慢走上,拿出一大包药放在楚惜刀手中,想说什么,挣扎了半天,只说出一句:“你的伤很重……”

  楚惜刀淡淡地道:“那孩子手上没劲,我忍得住。你们……”他吸了口气,断然提步往前,“保重!”

  萧映雪知道不可挽回,最后的告别他应该有一点笑容吧。于是勉强挤出了笑,故作轻松地对了楚惜刀的背影喊道:“从这里往东一里半有个湖,转南再走一里有座小山,很适合寻个僻静地方养伤。”端木容甄从后递上一个干粮袋,萧映雪忍不住跑上前,把袋子搭在楚惜刀的肩头。

  “我不送你了。”话外却是万千珍重之意。

  楚惜刀没有回头,依旧是一个人,形支影单。阳光洒在他背上,为他镀上了一道光环。

  他就这样走了。

  走得坦然,走得解脱,他已决心重新开始。那一刀,勾销了以往种种孽债,他不再是个杀手,不再为他人效命。他也不再是个弃儿,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他有亲人,也会再有新的朋友,纵然他此后一人行走天涯,他知道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