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错难挽

  萧映雪道:“他七年前隐居杭州,三年前我最后一次去他那里时,他的长子已经四岁,他夫人刚刚生下第二个孩儿,是个小女儿。”

  胡长风甚是惊异:“原来他已娶妻生子,不知哪位姑娘有这福气?”

  萧映雪道:“他夫人并非绝世美女,也没什么高强武功,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会,烹饪女红无所不通,温柔良善,可亲可敬。夫妻二人与世无争,十分逍遥自在。”

  胡长风道:“七年前他二十五岁,年纪轻轻,不知为何突然退隐?老夫曾有幸见过他一面,如今遥想他的风采,的确世间少有,不可多得。可惜始终无缘再见。”

  萧映雪道:“他退隐的情由我略知一二,只是他不爱提起,我也不好说。倒不如今晚就去拜会他,反正明日就能到家。”

  陆岑康最爱交友,大喜道:“好啊,咱们都去,让我也见见!”

  晚间众人用罢晚膳,端木容甄、萧映雪、陆岑康、胡长风和袁秀秀五人一同出门,洗剑、匀书连同阿律阿齐连夜赶回神仙谷通知逍遥神仙钟离烨,告诉他萧映雪明日即可到家。

  端木容甄等五人很快寻到五云山中。五云山是杭州一带最高的山峰,好在许靖文住在山下茅舍中,众人行不多时便遥遥看见。离许家屋子尚有二十多丈,萧映雪望见屋内灯火通明,四下无有人声,高手的直觉使他顿感不对,轻声说道:“不好。”

  他悄然飞身而起,直掠向大屋,眼看就要到屋外的栅栏旁,只听到孩子的哭声:“我要爹爹!”他加快步子赶上前,突然从窗口猛地飞出一样东西来。萧映雪眼明手快,立即一把接住,低头一看,认得是许靖文的长子,骇然大惊。

  那孩子口眼紧闭,血色全无,嘴角却有鲜血流下,已然不省人事。

  萧映雪大恸,来不及察看孩子的伤势,抱着他冲入屋内,眼前的情形惊得他险些晕倒。

  许靖文倒在地上,脖间一处刀伤,已然气绝。他夫人双手握定一柄匕首,插在自己小腹中,鲜血流满一地,两眼怒睁,尚未断气。

  在他们面前怔怔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茫然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萧映雪怒目看去,发觉竟是楚惜刀,靠近窗口守着一个红衣女子,却是婵娟。

  他俩见萧映雪此刻出现,皆是一惊。端木容甄等人随后赶到,见此情景,人人都是目瞪口呆。萧映雪伏倒在许夫人身边,哽咽道:“嫂子,我……是我来迟一步。”

  许夫人脸上甚是宁静,缓缓地道:“萧兄弟,聪儿怎样了?”

  萧映雪感觉怀内的孩子仍有呼吸,便道:“嫂子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有事。”

  许夫人微微点头,欣慰道:“你许大哥只有这点血脉,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已经气若游丝。萧映雪急道:“嫂子你别说话,我替你疗伤。”说着,一手扶起她,一道真气输了过去。

  许夫人叹道:“是我自愿跟你大哥而去!两个孩子有你照顾,我很放心。我们夫妻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老天能给我们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我……我已经满足了。你大哥惊才绝艳,我这样一个平凡女子能嫁他为妻,可见老天对我宠幸备至,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萧映雪听她一口气讲这么多话,知她回光返照转眼便死,忍不住流下泪来。许靖文待他胜过手足,此刻他夫妻命丧当场,怎能不叫他心如刀割。

  许夫人轻轻握住他的手:“好兄弟,嫂子有一句话,你千万记住。”

  萧映雪忍泪道:“小弟刻骨铭心,永不敢忘。”

  许夫人望着他:“世道炎凉,人心险恶,你的根骨比你许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前途一切好自为之,不要使我夫妻泉下为你担心。”

  萧映雪泣不成声,垂首道:“嫂子珍重,此仇此恨,小弟必为哥哥嫂嫂讨回!”

  许夫人微微一笑,头垂过一边,气绝身亡。

  萧映雪立起身来,转身瞪着楚惜刀,只觉今生今世从未如此愤怒过。不仅愤怒,他还很难过,为楚惜刀难过。此刻他两手冰凉,想随便拔出什么兵器,一下砍了楚惜刀,又想拽住他的衣角狠狠大骂他一顿。没想到刚和楚惜刀成为“朋友”,他便伤害了自己最相交的知己。

  萧映雪好恨!

  从许夫人自尽的那刻起,楚惜刀就一直站着没有动。他没想到许夫人竟有勇气随夫君而去,原本他只想杀许靖文一人,此刻见到许家尽遭劫难,远出乎他的意料。

  他明白,如果雪无瑕知道他是这样杀人换来她的自由,她一定难以心安。

  而萧映雪的目光更如两把利刃直插他内心深处,刺得他几乎抬不起头。他没想到那样清纯柔和的眼睛也会有如此杀气。

  可他还是把背脊挺得很直,即使他知道做错了。他苦笑着心想,他杀人从来不问理由,惟有这一回,他看到许夫人决绝而去的眼神,看到萧映雪愤怒心伤的眼神,他的内心竟有了深深的刺痛。

  萧映雪冷笑,一面给怀中的聪儿疗伤,一面瞪着他道:“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原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是我彻底错了。楚惜刀,你收了多少银子来杀他们?你告诉我。我给你同样的银子,请你来杀我。”

  楚惜刀满腹的苦水,却吐不出来,他漆黑的眸子痛苦莫明,却紧咬牙关不肯说一个字。

  萧映雪不再看他,侧过脸去说道:“你杀了他,他夫人因你而死,两个孩子因你成了孤儿,你看清楚!这笔血债,我会向你要回。你我之间反正有一场生死决斗,到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会落得和许大哥一样下场,可我乐意看到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被良心谴责得无地自容、痛不欲生……哦,我忘了,你不知道什么叫良心,你的良心早已经给狗吃了。”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道:“我今夜要为许大哥处理后事,你给我滚,日后我自会找到你,要你不得好死!”

  端木容甄和陆岑康头回听到萧映雪这样咬牙切齿说话,两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站到萧映雪身旁,担忧地望着他。萧映雪努力地控制自己,可声音仍在不停颤抖,他希望楚惜刀马上就走,否则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冲过去质问他:“我这样信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令我失望!”

  楚惜刀将下唇咬得出血,他不想解释。若是在从前,他就是明知杀错人也不会如此痛苦,可自从与萧映雪相处了几天后,内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改变很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挥刀杀人的冷血杀手。对于杀手而言,这不是个好的转变,楚惜刀不知道该感谢萧映雪,还是应该恨他。

  他拼命让自己去想:“我是楚惜刀,是天字第一号杀手,我杀人本是天经地义。就算错杀几个好人,又有什么关系?”可他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你杀错人了,你看看这一家子,今生今世,你是注定要背负这身罪孽。”

  婵娟眼见对方有五个人,眉目流转,拉住楚惜刀道:“惜刀,人家已经叫你走了,还留着干什么?走啊!”楚惜刀也不反抗,任由她抓着自己出门去了。

  端木容甄走进里屋,床上果然还有个三岁大的女孩儿甜睡未醒。他把她抱了出来,道:“缃儿没事,聪儿伤得怎样?”

  萧映雪勉强定下神来,叹道:“内伤极重,神医,你来看看。”

  他到这时才放下聪儿,一只手却已僵了。胡长风接过那孩子,只见他年约七、八岁,眉清目秀,年纪虽小却难掩风流体态。想来长大了必是继承其父风采的翩翩少年。瞧他伤势,是为阴柔的掌力所伤,必是婵娟所为。想不到她竟忍心对这孩子下毒手,胡长风暗自摇头叹息。

  “这孩子胸口遭到重击,换作其他孩子早就一命呜呼,好在他颇有内功根基,勉强保住一口气。但他伤势沉重,这口气也就在早晚罢了。”

  众人忍不住怜惜地看着那孩子,陆岑康握着他的小手,忍不住说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胡长风道:“我已用金针封住他的穴道,须有内功高强之士不断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才可暂保他不致停了呼吸。但若想康复,还要看他的造化。”

  众人眼见这孩子父母惨死,又见他小小年纪生命垂危,皆甘愿为他耗费真气。陆岑康抢先就要动手,被端木容甄拉过一边,嘱他不许妄动内力。端木容甄说完,便抱了聪儿进屋疗伤去了。

  第十二章 尴尬之媒

  萧映雪将许靖文夫妇的尸身移到屋外,合墓葬了,用剑削了了一块木牌立在墓上。胡长风道:“可怜黄土掩风流。萧贤侄,是否要寻处好地方安葬这对苦命鸳鸯?”萧映雪点头:“日后自当重寻吉穴,让许大哥和嫂子有个好归宿。我只是怕聪儿醒来见到父母的尸身承受不了,唉。”

  “亡者已矣,目前最要紧的是那孩子。”

  萧映雪点头:“聪儿的内功是我教的,我来救他,绝不会让再他受半点伤害。”

  他走进屋内,见袁秀秀替下端木容甄,正在为聪儿运功,便道:“让我来。”

  萧映雪双掌紧贴聪儿背后大穴,两人的内功本是同宗,水乳交融,聪儿小小的身子立即动了一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胡长风喜道:“好,不是没得救!”取出一剂灵通散,为聪儿打下瘀血,又到一旁去熬补损药。

  替人疗伤最耗功力,一个时辰下来,萧映雪微觉疲累,缓缓收功调息,打坐片刻后又把手贴到聪儿背上。如是者两、三次,那孩子的脉象渐稳,神智虽仍昏迷,却能一声半声地开始呻吟。

  这时胡长风已熬好一煎药,暂时给聪儿服下。萧映雪知道聪儿捱不了多久,沉吟道:“我要将他送到师父手上。他老人家内力深厚,或许可以救他。”

  众人都守在一旁未曾去睡,端木容甄道:“此刻正值深夜,你……”

  萧映雪道:“顾不得了,我脚程快,天不亮就能到。你们先去睡,等天明后再慢慢赶来。”

  端木容甄知他救人心切,点头道:“我不拦你,我们尽快赶来便是。”萧映雪来不及招呼他人,抱起孩子便去了。端木容甄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愿他们俩都没事。”

  陆岑康道:“萧映雪怎会有事?”

  端木容甄道:“我识得他多年,从未见过他心情如此沉重。我猜他不仅因为许靖文夫妻之死,还有一半是为了楚惜刀。”

  袁秀秀不解道:“为了那人?”

  端木容甄道:“映雪性格亲和柔顺,绝非大喜大悲言语刻薄之人。可他之前对楚惜刀说话的严厉口气,我闻所未闻。如果不是他心中难过已极,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袁秀秀道:“前几日,他还以为楚惜刀会成为他的朋友,却不想楚惜刀杀了他至亲之友。”

  陆岑康道:“我懂了,当他发现楚惜刀不过是个冷血杀手,根本辜负了他一腔热情,他才会那么难过。唉。”他感同身受,没了取笑的心思,怔怔地想,得到萧映雪的友情是多么值得令人欣慰的事,可惜楚惜刀永远地错过了这个机会。

  端木容甄道:“以映雪如今的心情,再要不停地以内力延续聪儿的性命,只怕对他自己的身体大为不利。”

  胡长风点头:“不错,大侄子的洞察细致入微,一个人心境好坏极为重要,刚才是应该拦住他。唉,是我疏忽了!”

  端木容甄摇头,站在门口眺望萧映雪逝去的方向,静静地道:“我不能拦他。如今对他而言,聪儿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我也拦不住他,我若能拦住,他便不是萧映雪了。”

  萧映雪的心情的确很悲愤,这种感觉他一生从未体验过。他用最快地速度疾奔,借此发泄心中的郁闷,山间只余一道白影飞掠而过,快得瞧不清他的身法。

  许家离神仙谷并不很远,他全力奔驰,不消一个时辰便已到达。推算时间,洗剑匀书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他们先走几个时辰,骑的又是千里骏马,这时早该与师父见过面。

  神仙谷中万籁俱静,明月洒在林里,那一刻的幽静令他想到了临到许家前的一幕。他深吸了一口气,停下步子,忽然两眼发花,胸中气血甚是不畅。萧映雪知道内力耗损过度,但此刻别无念头,只想快些救人,因而一路冲进屋去。

  厅中烛火通明,一个人端坐堂上。萧映雪立即煞住脚步,讶然望着他。

  这个人不是师父,却是他幼时见过的人物。那时此人到神仙谷声色俱厉地质问师父,他很是奇怪,明明岁数比师父小很多,怎能用训话的口气与师父说话。事后他才知道,这人名叫云影,论起辈分竟是师父的师叔。

  婵娟说得没错,此人果然已被雪轻芸说动,前来做说客了。

  天王云影生得高大健硕,狮眉阔鼻,四方大口,黑白相间的胡子落落满腮。萧映雪知道他性情暴躁,火气极大,练就的武功也与他性格相似,霸道刚猛,不留余地。

  云影坐在一张梳背椅上喝茶,一脸的不耐烦,钟离烨却不在屋中,洗剑、匀书与阿律、阿齐也都不见人影。

  云影一抬头看见他,微微一怔。他刚才听见屋外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来人轻功极佳,转眼间已入了屋,不想竟是一个少年,长得又如此温柔秀气,更奇怪的是对方手里抱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这便令他推测不出萧映雪的身份。

  云影愣了片刻,喝道:“你是钟离烨的什么人?”

  萧映雪躬身道:“萧映雪参见太师叔,不知太师叔可曾见着我师父?”

  云影大喜:“你是他徒弟?你就是萧映雪?好,哈哈,好!”他忍不住开怀大笑,他此行不但要劝说他师徒重回神仙宫,更要为雪无瑕提亲。眼见萧映雪如此出色,他不禁暗想:“这小家伙和那丫头片子倒似天生一对,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简直妙不可言!老夫这回来对了!”

  他大大咧咧地说道:“你师父我没见到,要是他在,怎敢不来拜见我这个师叔。至于你嘛,哈哈,好得很,来得正巧。老夫正打算替你作个大媒,好孩子,跟我走吧。”

  萧映雪道:“太师叔要去哪里?”

  云影道:“自然是回神仙宫。我告诉你,无瑕这丫头是我从小看她长大,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姑娘,你娶了她,绝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