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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次能够听、能够看的时候,她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他不会来了。”她看见一只金匣子,一只铺满了缠枝莲花的金匣子,摆在面前的乌木桌上。青田知道桌子尽头那覆着一副轻纱的女人就是周敦口中的皇太后,但她对她半分也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就是眼皮底下的这只金匣。她直勾勾地盯着它,一夜未眠的两只眼布满了血红的蛛丝。
深黑的面纱的经纬后,喜荷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青田。她从未见过这女人,可她和她却如此之亲密,有多少个昼夜,如一名对爱郎相思成疾的怨女,她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地想着青田;想象着她的唇、她的眼、她双颊的颜色、笑起来的声音、她清晨吻起来的味道、深夜里两腿间的湿热……既然就是这些,将他从自己的手中夺走。这名叫青田的女子,是一尊被她詹喜荷高高供奉在仇恨的祭台上的神,神像的容颜永不落实,若隐若现在信仰后——直至此刻。同时受到膜拜与诅咒的偶像走下了神坛,就坐在这一张长桌的另一端,每一根线条透彻入微。然而正如一切偶像之坍塌,喜荷大失所望。
这就是段青田?
不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连明显的憔悴与累赘的腰腹也无法掩盖其天生的眉目如画、清丽娟秀。可她应该远不止这样,她应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异光,是在那光幻氤氲的花国中生有着三首六臂、五色缨络下露出一对大乳房的妖冶淫神,而非面前这像个显宦小姐,像个豪门主妇,甚至像个最庄严的寡妇,唯独不像个妓女的少妇。
喜荷简直不能忍受这失望了,连语气也变得异常生硬,“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之后,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女人伸出发抖的手,空悬一刻,揭开了匣盖。她看到那女人先是往匣中怔望着,手就揿住了胸窝,上不来气似地哮喘着,浑身抽搐;别在她发间的一枚凤儿簪徒劳地空振着金丝软翅,终不得逃出生天。
喜荷冷眼旁观着青田,像旁观昨夜的自己——
就在他对她做出那手势后。
她血热的双目欲哭无泪,“你是真的……?真的……?你……,我、我知道段氏有了身孕,假如她不是怀着你的骨血,你会不会……”
她这句话还没问完,齐奢就笑了,他笑着低下头左右摇了摇,而后微扬起下颌,举目直迎她,“你还是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
并不是他的言辞,而是他的笑,那说不出是什么含义的笑,彻彻底底夺走了喜荷心底的最后一丝软弱。她的脸变了,拄在膝头的手收缩成一团。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了“嚓”的一声刺响。
乔运则自靴筒里拔出了短刀,在手背上擦了两擦,“太后,那就成全了摄政王吧。”
“喜荷!!”
她浑身一震——齐奢突然大声唤她的闺名。为了他这样唤她,她曾怎样地恳求乞讨,换来的永远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声“太后”,何以在最后的时刻,在她亲手将他送上覆亡的时刻,他会这样本能地、亲昵地唤她,仿佛她还是那个一心依恋而信赖着他,也随时准备让他信赖的好女子。她瞅见齐奢的脸都急变了样,后牙明显地一鼓,“别叫这脏东西碰我,答应我,即使我死后,也不许他碰我一下。”他的眼皮上下颤了颤,似一支将熄未熄的风中之烛,“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乔运则清隽的脸庞全副变形,一手擎刀直逼而上,“死到临头你还——”
“住手!”喜荷断喝。她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好女子,原来只消他一唤就香魂渺渺地复现,对他,这女子从不忍说个“不”的。喜荷向上翻开了手掌,接过乔运则无奈放入的刀。她先站起身退两步,将刀握住一时,就朝前抛落在齐奢脚边。
他用扣着锁链的手抓过刀,似乎在品味最后的生命一般,安安静静地、专心致志地呼吸了一刻,就把刀尖对准了仍在呼和吸的自己。喜荷不知齐奢在想些什么,她只听到他低低地哼起了什么曲调;调子中,有风、有河流、有星光和雪山、有谁的一对手,还有深情相视的眼——这就是她能听出的所有了。
曲子到一半时,徐徐地停下来。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11]。
齐奢将嘴角往上抬了抬,插落了刀。
喜荷一下子别过头去,甚至需要躲藏进乔运则的怀中,死命地抓住他,仿如在剧痛的洪流中抓住一根浮木。她听见血流的声响,闻见了浓郁的血的气息,她觉得淌血的是她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股股淌尽,只剩下一个庞然的空洞,拿世上的所有也无法填补。喜荷终于回过头时,景象已惨不忍睹。齐奢并未完全断气,还在当地痉挛着,就躺在红河般的血泊中,双目半开,经历着难堪的、没完没了的痉挛。
喜荷不忍再多看,一转头,结果就撞见了乔运则的眼神。她从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眼神,是一只食腐动物,阴森而又狂热地盯着濒死的猎物,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餐。喜荷被一股子喷薄而出的狂怒攫住,她想到乔运则曾给她的,他的那些手、那些舌头,那肉欲的所有此际都让她无比地恶心,她有过的最美好,全是地下这胸前有个血窟窿的人给她的。这个人什么也不用做,只用把他傲慢的双目在她这里停一停,她就会跪下来吻他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