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义的身体又恢复了少年时的精壮,脸上的皮肤与神情一样粗犷,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了十岁还不止。他那晚穿着件油栗色的丝绒长衫襟褂,褂子左边的袖口扎了两道细带。他抽开细带,把里外两层袖口一捥到底,露出了一段光秃秃的截肢来,“看起来可怕吗?跟我后来的经历相比,断掉一只手简直像挠痒痒。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总之,我越过了层层关卡,最终在湘西扎下了根,我现在可以说是‘落草为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十来年前,为剪除外戚王家势力,摄政王曾大幅裁撤湘鲁二军,有些世袭军户,虽遣散时分得有几亩薄田,却习惯吃到口军粮,不愿做那稼墙的营生,又个个持械好斗,就一拍即合,占山为王。他们原就对摄政王刻骨仇视,听我坦白了身世后,就收留了我。不久后,我想法子干掉了他们的头目,成了新大王。”

吴义笑了笑,但在那笑容中找不出一丝喜悦,如同在苦瓜里榨不出一点甜,“恰好前一段京中局势巨变,突然间传出皇帝亲政在即的消息,我一听说,索性就直接进京打探虚实,如今看起来,十停有九停传言竟能成真。可又有谁不晓得,摄政王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少年天子做一个傀儡罢了,皇帝与两宫太后孤儿寡妇、根基薄弱,哪里斗得过他的手眼通天?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摄政王自己放出了亲政的话,又解除了宫中软禁,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他出现任何不测,皇帝就能够顺水推舟地当家作主。老师你眼前是西宫太后最宠信的人,就请你转告太后娘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乔运则的手抚了抚腰间的马上封侯白玉带扣,玉越细腻,他就越觉出自己手指的粗糙,“义少爷,你当真愿意搏命一试?”

吴义依旧是一笑,“不是我,是我们。摄政王素有微行之好,但自从当年与我父亲狭路相逢后,再不敢大意,即便不用仪仗清道时,周身也都跟满了便装番役。我一个人想穿过重重的警戒接近他,简直是自取灭亡,但几十个、上百个人对付一队护军,也未必就没有胜算。这一回,我把弟兄们都带出来了,他们早就对绿林生涯心生倦意,不是被逼上绝路,谁甘心在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缩头乌龟,一辈子靠打家劫舍来度日?”

“他们虽视摄政王为敌,却未必视死如归。万一有人怯而泄密,后果堪虞。”

“我只告诉他们,京里有一位贵人想除掉他的对头,替他干成了,下半辈子金盆洗手。我会专挑摄政王便服时行动,真正动手前,我的兄弟们都不会知晓目标是谁,而一旦动手,就来不及后悔。成功后,我会自己解决剩下的活口。毕竟,他们并不是我的兄弟,而暗杀总归是暗杀,法不传六耳。”

“那么这位贵人该当如何酬谢?”

“倘若事成,望太后下令撤掉对我的通缉,赏我个前程。倘若事败,我只当为先父的遗志赴难,绝不怨天尤人。”

乔运则终于缓之又缓地点点头,“我会转告太后。得到答复以后,如何联系到你?”

吴义嘁嘁喳喳地说了几个字,后道:“捎信去那里就成,不用署名,我认得老师的字。”

九月初的某一天,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默默放在了某个地址。几天后,乔运则与吴义就一同站立在荒原上一顶顶火光明灭的营帐间。

吴义将乔运则延入了帐中,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帐幕上,声音则被帐外的野风淹没。直到很久很久后,一阵突然爆发的笑声打破了风的寂静。

帐内,一只小泥炉,一壶烈酒。

吴义用仅有的右手端着粗瓷大酒碗,深深地眯着眼,“西太后怕风声外泄,定然不能动用官军,但她为什么肯相信我们这一支乌合之众?”

乔运则舌尖一卷,似一位爱郎舔舐情人的柔唇般,细舔去自己唇上的一层浮酒,“因为她相信我,而我相信你。”

吴义哈哈大笑,放下了碗,把颈子往前一探,“老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摄政王这次带了多少人?”

乔运则也一笑,竖起了一只手掌,“五个,其中三个男人——不,两个半。”

“当真?”

“当真。”

“老师,你知道我有多少人?”

“你有多少?”

吴义伸出了两根指头,“整整两百个,全是响当当的兵勇出身,现在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二人衔杯而望,望着望着,手中的酒就全泼出来。他们笑啊笑啊,笑到一直淌下了眼泪。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包括他们自身,都受到过同一个仇敌不公正的戕害,现在,是公正降临的时刻。

栖息在帐顶的风为逃避这凄厉的笑声,一个筋斗,就回到了无止境的流浪中。

一里地一里地的黑暗与荒凉后,有一扇大开的窗,风便直接吻上了迎窗而立的女人的脸。许多又冰又刺的风的吻,令喜荷冷静了下来,她就着风,让所说出的每个字再度被吹回到自己的耳畔。

“十多年前,我自隆福寺孤身离京犯险,为的是救他。十多年后我故技重施,为的,却是除掉他。当真是世事难料。”

肩后有一声叹息,玉茗探过了身来,关上窗,“主子别站在风口里,仔细着凉。”

被拒之窗外的风只好又徘徊着、凄鸣着,在残垣断壁的古长城下,寻觅另一扇摇烛烨烨的窗。

窗底烛边,青田紧拥着齐奢,把自己埋在他胸膛里揉擦,“不知怎么了,心慌得厉害。”

“别担心,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齐奢擦净了青田被发丝打乱的颜容,呢抱轻躯。

他张弛有度地展开着她的身体,再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去。青田横在他身前,递过了舌尖与他交吻,齐奢把兜住她小腹的右手接着下移,指尖摁住了一朵花的芯子,一个女人外露的心。青田渐变得放松而投入,继而是主动且饥渴,狂野地、急迫地索要着。齐奢一次又一次、一环扣一环地,把她,也把自己,一层层向终局的高潮推进着。高潮来临时,是极致的酷烈,是痉挛之美[9]。

露明星黯,隐隐潜潜。一动不动交叠僵硬的两具躯体却又一丝一丝地复活。新续了明灯,像之前那死去不曾发生过一般,抱搂着取暖,晏晏笑谈。回旋在窗外的流风终不耐凡俗男女的床头絮语,起舞归去。

风,吹落了空枝上的末一只秋蝶。这一夜的月,在所有人的上空升起了,恩怨无端,婵娟与共。

12.

夜尽云开,红日东升,向着九州四海,浓艳地倾下万斛秋。

这一日是重阳节,天气却出奇地好,无风无雨。北京城中的紫禁城,庆典拉开序幕。王爵大臣、翰詹科道摩肩擦踵入东华门,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鸣赞之下三跪九叩。与往年不同的是,叔父摄政王并未出现在贺节的队列前,而久未露面的皇帝齐宏则端坐在金台上。青年天子瞧起来格外地意气风发,不知是因病体痊愈,或只因少了那魁梧如神的叔父在一旁的比照。接下来的赐茶、赐午膳、赐酒、赐文绮珍玩、赐入座听戏等一系列仪注,齐宏开始还稍显生疏紧张,但不多久即捭阖自如,举手投足皆不失一位君王的尊严。他在进上来的戏单子上亲笔圈点了戏码,于是,喜庆大戏、轴子杂戏、热闹武戏、唱功清戏、生旦情戏、小丑谑戏……载歌载舞直演到申初。随即,又是晚宴。齐宏独据金龙大桌,健啖而健谈,不断地大笑,不断地给戏子们放赏。

座下的王侯臣工们,心却全不在戏台,而是各品着台下的一本大戏:监国近二十载的摄政王未出席、曾一度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未出席,齐宏的这台独角戏,是否说明他已摆脱了桎梏,而将真正地登上政治舞台?那么,就意味着权力场的又一轮福祸荣宠、生死浮沉。越琢磨,诸人越觉得天厨珍味味同嚼蜡,只坐立难安地,看一轮庞然的血色斜阳在红墙顶收起它最后的光芒。

时届黄昏后、入夜前,天空呈现出一种暗调的青蓝色,笼罩着城中城,也环抱着百里之外的山外山。望之不尽的山峦间,行在山一峰独秀,画阑风清。摄政王也于一早就开始在行辕张宴作乐,松涛叠翠的亭中,戏子们唱了又唱,水袖乱抛,抛不断的一折折红尘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