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师父也好几年了,如何还说出这样的蠢话?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这就是咱们净身师这行的行规。凡替人净身,就要把割下来的宝贝拿石灰埋了放去一只升里,再用红布包紧了升口放去房梁上,预祝那人进宫后红步(布)高升。有朝一日若那人发迹,就要来咱们这里赎回自己的身上物,好在入土时带进棺材里,留一个全尸。乔公公又与别人不同,首先净身时他已年纪老大,要不是咱们师父技艺精湛,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况且他当初是罪人,那玩意儿原该扔掉的,是咱们师父说再大的罪也不至于把人的根儿丢了,让人没脸到地下见祖宗!这才把乔公公的宝贝留下来。现如今他混出了头儿,正该额外地好好感谢咱们师父‘包一刀’才是。”

净身师包一刀是黑不溜秋的面皮,一腮短桩胡子,两只眼紧眯着高坐堂皇。乔运则坐在另一端,身后立着名手持大红礼单的小火者,正在口清牙白地读那单子:“纹银二百两,海龙皮一张,狐腿一张,水獭一张,染貂一张,汉锦十匹,火浣布十匹,西洋布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三十匹,白米一石,胭脂米一石,白糯米一石,杂色粱谷共三十斛,龙猪两只,青羊两只,鲜鸡、鲜鸭、鲜鹅各五只,鲟鳇鱼十斤,对虾二十斤,干虾二十斤,丁香十担,冰片十斤,官烛二十斤,银霜炭二十斤,柴炭五十斤。”

包一刀的眼角终是舒展开,他把一只苍劲干瘦的手高高地举起。但见一根绳自梁上缓缓坠下,绳上系着一只米升。有仆人解下这升送上前,包一刀往包扎住升口的一块满是落灰的红布上吹了口气,掸了掸,“乔公公,两个丸一个势,全在里头。”

乔运则用双手捧过,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出去。一副身影肩展腰薄,笔挺修长。随侍的小火者挡住了在后追赶的仆从与轿夫,“公公说不用人跟着,他要自个走一走。”

从日照当头到日落西山,乔运则就抱着这只升游走在北京的坊隅巷陌。在他的回忆中,曾有一个年轻人也这样游走在这座城,每当经过朱门与红墙,年轻人都仰首翘望,深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朱门与红墙与其后的一切:金钱、权力、女人、光耀门楣、子孙满堂。乔运则敢打赌,年轻人一定难以料想多年之后的心境苍凉,恰如他眼下,也早已无力回想当年的豪情万丈。像是一场梦,可梦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他们从他一百来斤的身子上夺走了几两重,就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塞进了一只填满生石灰的米升搁去到最高的房梁上,即便他终于和这只升久别重逢,把原封不动装在里头的几两干肉与千斤万斤重的朱门红墙、子孙满堂,把他血淋淋沉甸甸的野心与梦想就紧抱在胸前时,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这一切。

泪水从乔运则惨白的脸上疯狂地淌落,他知道路人们在偷窥他,他也知道从背影看起来,自己仍旧是气概昂藏,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但只要一转过脸,露出光洁得简直可怖的唇腮与下颌,他就像被脱了裤子放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9.

晴好的日子匆匆飞逝,八月下旬,朝廷下旨颁定了明年皇帝大婚与亲政的日期,并宣布今年重阳节之日,久病终愈的皇帝齐宏将正式露面,亲自主持大典。而内宫则有传闻说,自皇帝迁回乾清宫后,摄政王就日日探望,叔侄俩经常连续数时辰长谈不辍,其情融洽。原本,魇镇一变实为摄政王篡位之举一说已盛传多年,如今天子竟复辟在望,于局外人看来实在是扑朔迷离,一时便有不少自诩洞悉内幕之人纷纷跳出来,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从稗官野史到怪力乱神,甚至还有用五行、八卦来分析利害、解译时政的。而只有最为缄默的两位当局者才明白,世事之多变,唯因人性;世事之恒常,唯因人性。

时至深秋,一片梧叶飘堕、枫吐火光之中,乾清宫终日在为九月九那倍受瞩目的登极亮相而耗尽思虑;东单的井儿胡同中,却有人酝酿着就在同一天的、永久的隐退。

夜来,芙蓉塘外几声惊雷,一场秋霖骤降。雨水轻打芭蕉,乱扫着秋窗。窗边,青田看着片片的叶影儿飘落进雨中,默默回身,凝眸清望,“后天就出发去古北口了,这一去再无回头路,你可真都想好了?”

半壁销金嵌宝连环槅前,齐奢倚靠着软榻,一袭罗袍上衍满了富丽生辉的凤尾纹。“你怕我反悔?”

“怕你反悔,更怕你后悔。”

“后悔什么?”

青田微喟,声薄而衣单,“世人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是什么?就是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举凡天下男子,无论以文略、以武功,求的不过是离着那张椅子越近越好,近一寸,权就大一分。你今日已然与龙椅近在咫尺,只差坐下去,何况这是你自个拼着命争到的。你抛下到手的这一切,回头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说句大白话,‘老婆孩子热炕头’。芸芸众生谁不是这么生活,谁又稀罕这种生活?三爷,你千万想清楚,你的决定是扔掉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去换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来日,当你在梦中重历昔年俯瞰众生的绝顶风光,醒来后眼前将只有我和孩子们,我怕我们这几张或是太老、或太稚嫩的脸,实在担不起你的南柯一梦。”

听毕,齐奢先是默想了片刻,而后沉目浅笑,“你这一席话头儿起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需要权力,但我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因为我没得选。我就生在一个以权力为生的家族,有权就如日中天、称贤称圣,无权就日薄西山、猪狗不如。想我蹲圈院儿那几年,一个三等奴才都敢对我呼来喝去,一朝大权在手,就连天子本人在我面前也不敢高声说一句话。不是我拼着命争权,而是没有权,我就没有命。我不得不踩着死路绝地,连滚带爬地来到金銮殿的龙椅前,你说我‘就差坐下去’,说得真客气,我其实早就坐了下去,个中的滋味一清二楚。称孤,道寡,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人,然后盯紧身边的其他人,必要时,杀掉他们每一个,管他什么亲血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父挡杀父佛挡杀佛,就像我父亲做的那样——就像我自个做的那样。”

齐奢自嘲地笑了声,笑声中不乏淡淡的怆然,“去年那场大病后,我始终在省察一件事,就是我对我父亲的恨,到头来是怎么把我变成他。我口口声声与他开战,可事实上,我完成了他未完成的战争,替他削平母族,替他开疆辟土,我的野心、我的权欲、我的所作所为全都在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或者说,全都在告诉他——都只为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我效忠于他。天知道,我到现在还会梦见他,站在我床头,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刀。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四个月前,就在自梦中惊醒的一瞬,我陡然间彻悟,我与父亲的相像、我对他的忠心,不为别的,只为恐惧。就像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父亲,假如我不变成他,操持权柄、定夺生杀,就会变成我自己——曾经的我自己,那个被父亲肆意迫害而坐以待毙的孩子。听起来荒唐吗?我自个简直都无法相信,老头子早就在他的七层棺椁里烂成了灰,我居然还在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权力的游戏:父与子、强和弱、阴谋、鲜血、杀戮,然后下一轮,永无休止。这游戏从我落地就开始,到今天,我玩得够够的了。我厌恶再扮演其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方都只不过是个满心恐惧的可怜虫,可怜到只有让全天下都对着他顶礼膜拜,才能觉出一丝丝起码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