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夜色,当这夜色中仿似就只剩下两个人,齐奢凝睇着青田用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解去了身上的衣和裙,将盛放在喜盘中的翟衣凤冠一一穿戴停当,对镜理妆,即使已微显臃肿的腰腹,亦不能将其难描难画的万种风情稍损一分。她淹然百媚,走去到喜床边坐下,冲他倾国一笑,自己给自己覆起了红盖头。

盖头下,青田垂着眼,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这是她的婚礼,真正的婚礼,并非一个权倾天下的中年男人对一个相伴多年的女人的交待,而是一个在星海下高唱着野情歌的小伙子为他看中的好女孩所献上的、最为饕餮的爱情的盛宴。她瞧着金喜秤挑入了红穗子,徐徐揭起她脸前的红帕。青田一分分地抬高眼,在挑牌所垂下的一束束薄金片子的流苏后望见她终身的新郎。有一只小拳头,像敲一扇门一样,在她腹中轻敲了两下。

从这一时一刻起,不复存在风靡万千、令柄国之主也成为裙下之臣的香艳花魁。她,段青田,只是这一个平凡好男子的,平凡而圣洁的妻。

7.

沉沉锦帐之云,幽幽银珰之焰。三生之梦,两情缱绻,一夜既终,齐奢把青田坐拥在喜榻内,将细枝末节一一说与她知晓。

“我上月去信给苏赫巴鲁谙达,他已在关外秘密安排好一切,连你的收生婆都预备下了。最后这一个月,你其他都不消管,只把咱们的行李精拣出来就是,我预先派人悄悄地运出国境。”

“既要收拾行李,我还得回什刹海去。”

“你老实待在这儿吧,只把心上实在舍不下的东西开列出单子来,省得一回什刹海看见有的没的,越看越什么都想带走。咱们这回是诈死,你就当真死得了,单把那些头等的古物文玩、字画珠宝挑几样陪葬,剩下的什么都甭带。”

青田一听立时紧张起来,“那头一样,你赶紧让他们把我那几串金刚钻项链送来。”

齐奢把手竖起在眉前摇一摇,“哦,正好你说起,你那些西洋的珍宝一件都不能带,太惹眼,又不能戴出来,又不能变卖,带上了也纯粹是个累赘,就全扔在什刹海吧。”

这一下,青田的脸容倏然作变,“你意思,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们啦?我都还没来得及同它们告个别呢!”

齐奢只一派早有预料的闲适微笑,“我之所以让周敦直接把你哄到这儿来,就为了不叫你在北府多加流连,快刀斩乱麻。”

青田瞧起来已快要哭了,半天也没挤出半个字来,好半晌,满脸凄色地当胸一捧,“爷爷,小囡喘不上气,小囡心口好疼……”

齐奢不觉好笑,伸手往她背上抚两下,“行啦,爷连这花花江山都抛下了,你那些什么金刚钻银刚钻的也不过就是几块破石头,不值当这样儿,啊。”

青田依旧哀哀地呻吟不住,旋即,横波一转,澄澄地睨过来,极凝重地向他道:

“三哥,小囡想了想,其实当个外室也挺好的。要不私奔这事儿,咱再商量商量?”

齐奢纵声大笑,伸手就往青田的腋下呵痒,她只笑得往喜被里头藏,“嗳嗳,死鬼你也慢着点儿,娃儿还要不要了?肚子,肚子!”

二人笑了好一阵,渐渐地,有一抹暗影掠过了青田的眼。她的笑声低下来,一手仍护着小腹,另一手则攥住了齐奢的腕子,手心里生出微微的凉汗,“三哥,咱们这样一走了之,继妃娘娘怎么办?大家都以为她怀着身子呢。”

就在某一刹,天际忽来了一场飘风疾雨,新凉了枕簟。夏季,结束了。

这一场溟濛秋雨直下了一夜一天,下到了第二天的夜深还不休,雨水带着花叶的气味潲入了窗纱,一树凤凰花被雨水打落,发出“扑、扑”的动静,仿似谁声声入耳的凌乱心跳。

詹氏不虞丈夫竟夜半冒雨前来,有些手忙脚乱的,一面亲替齐奢解去他肩头的雨蓑,一面唤人为王爷烫酒暖身。齐奢道了声不必,摆摆手挥退下人,掩蔽了幽门。

“我有事同你说。”

他用很平静的声调告诉詹氏,段氏小产,故此得辛苦她再做一出流产的假戏来收场。

詹氏坐听,不防间已凄恻失色,盘桓在其鬓边的一串黑珍珠索索地摆荡,坠坠而惴惴,“好好的,怎么孩子就掉了?我今儿还说瞒五不瞒六,该是显怀的时候了,明儿就把棉垫系去腰上,谁知……”

并坐在另一端的齐奢扯了扯衣领,领上细滚着连理纹。他对詹氏充满了负罪感,背着她,他已与另一位女子秘密缔结了婚姻,而今又和这女子联手来欺骗她。他看得出詹氏是衷心难过,她甚至不自觉地抚摸着腹部,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消逝的小生命。他实不忍再目睹她伤情,真心假意地叹一声:“这是天道好还,想我年轻时轻狂不知事,强逼着多少侍妾坠过胎,如今命中无子亦是天数,你也不必白难受。”

“不不,”詹氏连番地摇头,头上的珠串就愈发随之打着转,似风中的雨线,“王爷别说这种话,段氏还年轻,休养上一阵必能再次怀有子嗣。倘若王爷当真有心求子,府中也不乏年纪尚轻的姬妾,或于民间征选一些才貌双全的未婚少女入府也不是不可,只要王爷肯广施雨露,一定有肚子争气的。”

齐奢无神无彩地一笑,端起了桌上的一只五彩小盖盅浅啜一口,“你倒真真说中了,我今儿来也正为了这件事,征选民女入府是绝不可为,恰恰相反,府中的这些个姬妾,赶明儿你把她们全召集起来,按等各自赏赐一些薄产银钱,一个也不留,放归民间任从嫁遣。”

就是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也不会使詹氏更骇异一分,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滞滞地咬着舌头,“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

齐奢放回了茶盅,手指将杯沿转动着,眼望薄瓷上锦鸡唱晓的图案,“上个月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偶遇了两个姬人,周敦告诉我说,其中的一个我宠过她整整一夏天,可慢说她的名字,连她的脸我也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回想起这十来年我一直在外别居,委实冷落了府里这些人。前一段容妃自尽、婉妃发疯,其实大半的责任都在我。还有顺妃,看见她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记起当年她出事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她对我已然是恨之入骨。现今府中剩下的这些姬妾,我想,多有与她一般深含怨意的,与其叫这班人日夜咒骂我,不如趁早放她们改醮,得享人伦之乐。”

“王爷,此事万不可为。若是民间男子把小妾或送或卖,倒属平常,可咱们这儿是王府,自古只有进人的,哪儿有出人的道理?不要提是王爷宠过的人,就是王爷连面儿也没照过的,进了这府门就得替王爷守这个节操,这原是女子本分,岂敢有怨骂之举?”

“想昔日魏武帝遗命,教六宫嫔御分香卖履,好使得她们免生杂念,替他守贞终身,结果又如何?晏驾之后,那些个妇人不过咒他两句呆子,全做了别人的姬妾。如今我又何苦在生前就讨这骂名?说句不中听的,我原就在女子守贞一节上看得并不重,就是我今儿死了,连你这一位正室我也愿你再找个人过活,何况是这一班女子?我既无心于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苦熬着?还是打发了去,各人干各人的。设若还有在这里吃惯了安乐茶饭不愿再挪动的,那就当个闲人养下来吧,也算是替我自个积一番阴骘。”

“王爷,你、你今日是怎么了?净说这些丧气话……”

齐奢依旧是悠悠地一笑,“话虽这样说,无奈你顶着这个继妃的头衔,限于身份怕是逃不出命去,却不如那些为妾的了。我与你夫妇近二十载,亏负你良多,自问实算不得一个像样的夫君,到头来却要累你为我枯守一世。”他对着詹氏叹了声,是月光落入一口古井的微响,“如果说我齐奢这辈子最对不住谁,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