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顽劣地直将他的脸扯至变形,又咯咯笑着揉搓两下。慢慢地,慢慢地,有一个笑,仿如天上的雨水在地下的池水里打出的一个个水圈似的,在齐奢的脸上飘忽扩散,“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他说。

他没撒谎。多年来他始终存有个固执的顽念:这个无法生育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替他繁衍后代的女人。今天,他的梦想终于成真。这确确实实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同时,亦是他最为悲哀的一天。

齐奢前倾了身体,把他孩子的母亲抱拥进怀中。

他最终没能拗过青田,她也从未如此地执拗,从微笑着请求到哭泣着哀恳,直至他妥协。次日,带着这一荒唐的决定,齐奢回到了王府,与继妃詹氏会面。

年月消磨,詹氏却依然是那副模样。美艳的女子是插在水晶樽中的花,残败时分外怵目;而那些原就不起眼的则是窗外的一株冬青,也照旧日日地生长、老去,但昨天和今天、去年和今年看起来似乎毫无分别。詹氏是永久的庄重素淡,身穿一袭御罗料子的迎霜褐褙子,葱白裙,头上正戴着一件烧蓝坠大珍珠卷草,斜插一支盘珠卧凤,一根珠母抹额横贯在眉前。眉下的一对眼眸宁静颐和,注视着丈夫,听他讲完所有的话。

齐奢却一眼也不望妻子,只紧盯着不远处的一盏小书灯,灯把他面上映得隐隐地发烧,“当然,我绝不会勉强于你,如果你不乐意——”

“我乐意。”詹氏应承得很快,快而轻柔,仿佛对方请求她的只是把桌上的茶递一递。

这般的不假思索,连齐奢都感到诧异,他扭过脸郑重地端详了詹氏两眼,“委屈你了。”

詹氏宽然一笑,“我有何委屈?无非就是人前做戏,何况假戏过后,是真真正正王爷的骨血交到我手上,叫我做亲娘,这是天大的喜事。反倒是段氏——唉,照道理,有了这样的天作机缘,她本可以向王爷讨个名分的。王爷一直以来未有子息,又一向专宠她,即使她出身有亏,倘若生有男裔,把她抬籍接进府里来封一个王嫔,未必也就不可行。十月怀胎该是一个女人最得意、最张扬的时候,她却要这样偷偷摸摸地不见天日,挨足了月份,还要把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送予他人,不愿母凭子贵,只愿子凭母贵,当母亲的心可真是不易。”

一缕悯然浮现在詹氏圆润平淡的脸盘上,其意态间的温情足以令人动心,但齐奢并没有看见。他已又一次调转了目光睨着那盏灯,仿佛他所有的需索与失落皆在那星微的光亮里。

2.

如是,青田怀孕的真相被彻底掩埋,公之于众的,则是摄政王府的继妃怀有了身孕。消息放出后,为詹氏道贺送礼之人比肩继踵。往年间,若不遇节庆,一个月中齐奢回王府的次数绝超不过三次,此时为顾忌舆论,整整一个月他倒有半个月都留宿于詹氏的风月双清阁。詹氏善解人意,倒反过来劝他回什刹海。

“王爷也该多体谅段氏的心思,这么些年她没离过你几天的,这又是个双身子,正在娇气的时候,王爷倒撇下她,就是对肚子里的孩子怕也不好,还是回去吧,啊。”詹氏一行说,一行往一碗奶子粳米粥中加入一小匙糖粉,搅化了递来。

似乎是避忌什么极苦之物,齐奢推开碗,神色枯淡,“我一回去,她就不住劝我来你这儿,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詹氏见状也不再多言,出声叫两个贴身丫鬟服侍齐奢盥漱。她自己亲手替他换上了院绸寝衣,扶去床边,“我再做些针黹,王爷先睡吧。”

及至听到有鼾声传出,詹氏才放下手内的针线,走到隔断这头的宫床前,静观了入睡的齐奢一刻,就放落了垂帘,吹灭灯,自往另一头的另一张床上睡了。她把手放在小腹上抚着,一如每一位孕育着丈夫的精血的女子;青白的手掌伏于丝被上,是一陌轻云,曳尽了春深似海。

云山幻海之间,有成片成叠的云纱帐,随风起又随风止。北府的幽寝内,青田几乎半裸着立于帐后,莺枝弓着腰俯在她身前,把捆束着她腹部的绢布一卷卷打开。青田的腰身果然平坦如初,完全看不出三个月的身孕。她笑着抚了抚肚腹上还留有着一大片红色压痕之处,又抚了抚两眼也红迹斑斓的莺枝,“又瞎想什么呢?小呆子。”

她换上了睡衫,自己系起鸾带,“你先睡吧,我再做会子针黹。”

朗月明星,窗纱上有浅薄的篱影。守着盏清灯,青田在绣着一只手心儿大的虎头鞋,将透窗而入的星月与花香针纫分分、结线寸寸,甚而把自个眸内的笑意也一针一线地缝入这鞋里去。

夜,无痕无迹。

翌日正午刚过,齐奢就进了门。

“今儿事儿不多,看看你。”

就花居正值芳菲无涯,青田的柔鬘间却单横着一支白鸢尾,两带压裙的坠玉罗缨轻舞飞扬,衬着一串轻扬的脚步和笑声,“我没什么看头,好看的在后头呢,我带你去。”

她扯住齐奢的手往琴房去,门一推,但见正打眼的一面白粉墙壁已变得百彩光滟,绘满了风骨遒峻、色泽繁复的花树烟霞,尽得湍濑潺湲、缥渺难写之状,似是直从这墙壁就可穿入山石林泉间。齐奢不由得惊叹连连,走过去面壁细观,却骤瞧得画内一蓬松枝中的鹦鹉居然破画欲飞,边抖着玉白色的尾羽边高叫起来:“王爷驾到!王爷驾到!”

“这不是——”齐奢才认出这是鹦鹉飞卿,定目一瞧,发现原来壁画上钻了两个小孔,单留着鹦鹉架立脚和水食的管子插于枝叶间。不细看,当真叫人做神笔之疑。

鹦鹉又扑棱着两翅、直着脖子喊道:“王爷英明!王爷仁厚!王爷威武!王爷——”

“呔!”青田把两掌猛一击打断了飞卿的滔滔不绝,满面得色地笑睐着齐奢,“我画的,这机关也是我想的,好不好?”

“你可愈发古灵精怪了。”齐奢哈哈大笑,伸手去拨弄飞卿的羽毛,“敢情这些天你就忙这些来着?好是好,可画这一面墙要费多少精力,又得爬高上低的,万一跌下来可怎么办?你也太不叫我省心了。以后可不许,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你不知道。”青田笑着腰一旋反身靠住墙,便嵌入了画里头,是野林的巫山神女,姽婳盛丽,“看书抚琴,来来去去尽是些痛古伤今之词、闲愁胡恨之调,反惹得人伤春悲秋。反而在这里画上几笔,酣畅淋漓,什么都忘了。去年飞卿害病,到今年也没好透,就这两天伴着我在这里忙活,你瞧它现在多精神,连肚子里这个也跟着我一道开心呢。”

齐奢将手搁去青田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几层叠纱一下就触及她衣下的束腹,好似是有捆子绢布直勒来他心头,压抑不堪。却看青田一副粲然的笑脸,不知是怎样地欢天喜地,他也就一笑,“小傻瓜。”

青田向着冰绡纱屉子望了望日头,就把双手来赶他,“难得你有闲空,回那边去陪继妃娘娘吧。”

“我今儿特地早早回来陪你的。”

“回那边去吧。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一想起继妃娘娘就觉得羞愧难当,这许多年不单霸着她丈夫,到头来还得她替我抚育孩儿。说真的,我该当自己去给她谢恩,不过——”青田思忖了一刻,只将那回容婉二妃打上门来、而詹氏替自个解围的旧事一言以蔽之,“有一回机缘巧合,我当面碰见过继妃娘娘的轿子,娘娘不肯下轿受我的礼。她身份尊贵,定不愿和我这样的人照面,我也就不去惹人厌烦了,只多替她诵经祈福,也就是我的一份心。如今叫外头人看着,詹娘娘才是孕中之身,于情于理你都该多多陪她才是,你在我这儿我反而不安心,求求你,回去吧。”

“这么说,难道直到你生产前,我都不兴回来了?”

“我生产后,你才不兴回来呢。”青田飘开了眼神,向着鹦鹉说话,“继妃是孩子的亲娘,以后孩子大了,别让他觉着是外头的耗子精勾走了父王,方才冷落了母妃,我可不想孩子恨我。你忘了?你也说过,要全心全意待一个孩子,就得全心全意待他的母亲。”

也不知为何,一股子怒气陡然在齐奢的胸臆间升起。正当他就准备和青田大吵一架的时候,周敦在门外叫了声:“王爷,继妃娘娘说府里有事,请王爷有空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