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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把几根手指摁过来,封住了青田未完的话,那丛荆棘依旧包围着他的心,他默坐一晌,从中寻觅着出路,从这刺入肺腑的痛楚中找一句肺腑之言:“青田,我同你说过,那小丫头对我根本就一钱不值。不错,年轻的时候,我的确像个守财奴,从王府的姬妾到帘子胡同的小龙阳,从最美丽高贵的处子到最卑贱秽亵的娈童,凡是能搁在床上的,我样样都要。可但凡一下床——其实在床上也一样,不管他们拿什么姿势同我纠缠,我们间照旧泾渭分明,他们的身体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说到底这就是身体的事儿,我这身体里只有我,跟蹲圈院儿似的,别个进不来,我也出不去,占有的人越多,我越觉出自个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然而,当你脱掉我的衣服,就像是,你把我的皮肤也一起脱掉,我这个人,我全副的心力魂魄都和你融在了一起,那是、是——”
齐奢有些游移,仿佛在搜索一个精准的词语。词语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使者,经由谁的口,翩然而来:
“合而为一。”
他和她同时说出了这句话,青田的声音是哽咽的,慵抬泪眼。齐奢凝住她,“你瞧,你完全懂我在说什么。”他压低了两眉,声音沉抑而空旷,“青春和肉体,我要多少有多少,但无论多鲜嫩的青春如何取悦我,我也只是一个人。唯有和你彼此取悦的时刻,我才在这只能自己赤条条来、孤零零走的世上,真正地,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拿十五岁的皮肤同我交换你,是拿一张羊皮,同我交换神迹。”
长长的沉寂间,他们对望,沉寂如岁月增长。几曾忘,那些被他们连通的身体所摇撼的床,以及每一张床最后是如何崩裂,露出那扇门。门的另一边,人们死掉又复生、消解又重聚,无谓你我、无有分别,那里充满了道与轮回,他们用彼此的身体,用最为露骨的下流,打开通往最高处的门。
齐奢托起青田的双手,把它们深深合入了掌心,“青田,在我心里,你胜过这世上的所有。一直以来,我对自己有多好,对你只有更好,如果我伤害你、报复你,那么我对自己也一个样儿。你要不明白我对待我自己残忍到什么地步,就想一想半个月前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病了,病得差点儿死掉!那时候的我是个病人、是个疯子,但现在我已经好起来了,我希望你也能好起来。过口的药就在外间药锅上炖着,你还需要什么心药,告诉我。宽慰、忏悔、誓言?还有什么?我可以就在你床边说上个三天三夜,说尽所有我能想到的三生重誓来使你安心,然而说得再漂亮,也无非只是一场华词。罢了,有一个法子可略表我的诚心——”他靠近她,靠得极近极近,在她耳底说了两句话。
青田的两颊又一次泛出红色来,沾染着点点淡泪,仿若凌波而起的一株粉荷,“要死了,什么没廉耻的都说出来。”
齐奢将两手往她脸上一温,恰是采撷的姿态,“说真的,爷豁出去了,过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了。”再不容对方多辩一句,他已俯过了上身。
青田还空自在男人的嘴里抢白着什么,但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的身体向他、也向她自己,诉说着这世界上仅有的真实:晕眩、昏聩、狂热、饥渴、水,许多许多的水;她的泪涌出来,从眼睛里,从腿根深处。他深情而激烈地游走在她荒芜已久的每一处,肌肤、睫毛、耳蜗、脚趾……周遭的万物轰然消解,什么也不剩,只剩她身上的这一樽身躯,她亡命之徒一样紧攀着他,悬空在一片红尘碧海、痴云腻雨里。他把她升起在三十六重的大罗天,而后让她在一方动荡的胸膛上,合身坠落。
青田晕倒在齐奢的怀抱,就像一个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的幸存者被海水冲上岛屿,一头栽倒在温热的沙石中。
14.
翌日,青田就由抱素阁搬回了卧室养病,二人与昔年一般同床共枕,夜夜温热旖旎。到得十一月中,青田大病痊愈,白日里也谈笑有加,唯独心悸之症迟迟不见好。一剂剂的安神药吃下去,尽管不再失眠,且借着药力睡得极沉,但却总有噩梦萦廻不去,三五不时地齐奢就迷迷怔怔听见枕畔的惊哭,叫也叫不醒,只好揽在怀中慢慢地拍哄:“小囡不怕,做梦呢,没事儿,我在。”有好几回,他起床时发现熟睡中的青田紧揪着他寝衣的衣角不放,那么紧,以至于他得把她的十指一根根掰开才能脱身。他情知青田是前一段伤感太过而落下了心病,由不得满怀的疼惜歉疚,连公务都疏怠了许多,只加意相伴,以期替她早纾心结。
朔风日紧,一交腊月就是青田的生日,虽然她一再以“未免物议”为由请求蠲免了庆典,齐奢却很坚决,一定要“大大地热闹热闹”。北府的管家有了这一声吩咐,分外卖力,更不惜物料,甚至将府中的杏、柳等春花夏树都以通草、绸绫等做了花叶粘于枝头,一片喜气洋洋。初二那日,更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戏台上轮番搬演戏文。大厅的轩廊外又设下了一座绳戏场,两端有高高的三叉木架,中间连一条长绳,一班自粤西进贡的苗女在绳上走挪腾跃,一边还巧笑放歌,那种精彩绝伦比之名角迭出的堂会又更加新鲜,直看得人赞叹连连。此般繁华荣宠,哪个不捧场?为段娘娘献礼叩祝的命妇比旧年只见多、不见少。青田含笑应对,不在话下。
酒至半酣,忽见数十中官身着补服,每人手中或盘或盒、或捧或抱,自厅外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人正是周敦,眼含喜笑,端身扬声道:
“叔父摄政王特有颁赐,以贺娘娘芳辰之喜。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但见贺礼自衣裙首饰到文玩翰墨无所不包:一袭玄狐,一袭白狐,一袭染貂,一袭倭刀,一袭水獭,各色时新宫缎、苏绣新样衣料,两支迦南香镶宝珠凤,两支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一对金福寿面簪,一对金蝠佛手面簪,一对金蝠磬双喜面簪,另有龙凤花钗、白珠花树、小簪、戒指、玉镯等,又有三柄金玉如意、三柄鎏金嵌珊瑚双桃如意、三幅名家手卷、三卷高丽纸……逶迤华丽,不可胜数。最后由四人抬入一株红木底座的珊瑚树,通体赤色,枝桠流光,而且足足有十尺多高,可谓稀世罕见。
列席的官眷们一片哗然,各摆出笑脸来称羡道贺,“娘娘大喜”、“娘娘好福气”、“娘娘福慧无疆”等美言不绝于耳,待背过了脸去,却是另一番窃窃的交头接耳:
“这可闹得愈发好看了。”
“不管散生日、整生日,年年都这么大操大办,咱们倒也见怪不怪。只以往摄政王爷向来不出面的,如今竟连这最后一点儿体面也不顾了。”
“段氏侍奉王爷多年,路人皆知,只到底没名没分的,哪里好就这么明目昭彰地赏寿?”
“哼,为了她,王爷出格出典的事儿也不知做下了多少。就说这些年,回回为自个庆寿都不放在京中,而放在怀柔静寄庄,不就是为了能叫段氏一道出席?”
“那叫什么出席,不过是她独个缩在戏台边的阁楼里,面也不敢露,还不就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就算是老鼠,也是只硕鼠!你们瞧瞧这些赏赐,真叫人眼珠子都掉出来。光那株珊瑚,现拿着金银都没地儿买去。”
“我暗地里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三样赐物,正合段氏三十三岁的寿数,端的是心思别致。”
“把一房外室捧成这样,可把王府里的正经娘娘们往哪里搁?”
“快快休提王府里的,我瞧也就是继妃詹娘娘还能隔三差五地和王爷说上几句话,其他人呐,王爷早都当她们死绝了似的。”
“啧啧,也不知段氏究竟有何等秘术,两次失宠、两次复宠,天下间多少妙龄美女,王爷竟被这么一个半老徐娘收服得死心塌地。”
“嗐,千年耗子精,自然魑魅通天。”
“嘻嘻,偏你拿这些怪诞不经的唬人,也不过就是窑子里的媚功,咱们良家妇女哪里能略窥端倪?”
“你们也收敛着些,虽有这锣鼓喧天,究竟隔墙有耳,仔细被段娘娘的人听见。”
“什么娘娘?不过白叫她一声,她还真成了娘娘了?谁封的?册宝在哪儿?我只不相信,若王爷登基称帝,还真能抬举这位当贵妃?”
“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