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个太监都留在了门帘外,只有周敦和小信子两人随同而入。齐奢走在他们中间,身上是泥金大团龙的亲王朝服,两肩稍向内扣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侍婢们忙拥上来升冠卸褂,桃儿也盈盈几步,屈膝行礼。齐奢打了个呵欠,“起来。”

桃儿直起了身子,适才的满面春风好似乍然间吹尽,吹来了秋意浓,不言不语地交叠着两手,萧索而忧悒。

“怎么,不高兴?”齐奢睃了她一眼,举手摒开左右。腰间的挂件、佩刀、马鞭还未及卸掉,就把手向桃儿递出,掌心向上。

桃儿将手搁进去,被稍稍一拽就伏来他胸膛前,狄青色的软纱寝衣半开半掩,露出她白得触目的一痕雪脯。齐奢的眼神自上轻擦过,显出一点笑意来,“受什么委屈了?”

桃儿拂了拂耳鬓,先举目向上一睇,才开口轻声说:“桃儿没什么委屈,桃儿只是替王爷委屈。”

笑意蔓上了齐奢的嘴角,“从何说起?”

桃儿把两手扣着他领下,手指抚着金彩的丝与线,“王爷大概也晓得,北府的段氏上个月有一名旧婢难产而死,段氏全不顾主仆之别,竟以姐妹的名义来替这婢女治丧。这倒也罢了,只听说她居然还搬到了人家夫家住下,亲自料理丧事,和那鳏夫日日在一处,借着守灵的名儿,甚至连睡觉也在灵堂里一起,不雅到了极点,外头的议论已难听得不堪入耳了。桃儿寻思着,这件事实在是有伤王爷的尊严,所以今儿就自作主张想去劝一劝段氏,叫她收敛些。没想到她见了我就破口大骂,说王爷不理她全是我害的,还叫我给王爷带话,扬言说什么‘别以为这世上就只女人多,两条腿儿的男人也满地走’,‘东边没的吃,西边也饿不死人’……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一时间气坏了,就和她吵了两句,哪里料到那姓赵的鳏夫冲上来就要打我!要不是旁边人劝住了,桃儿能不能活着见到王爷还不晓得呢!我回来以后,气得一个人怔怔地掉泪。我就再不值什么,好歹也是王爷您的人,就说段氏不也是王爷的人吗?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外头随随便便一个下等商人动手来殴打王府里的王嫔,她就是不顾我,也该顾着王爷的脸面啊。亏王爷这些年待她跟皇后娘娘似的,她竟全不念一点儿旧情,桃儿怎么不替王爷委屈呐?”

一点一闪的泪光涌出,柔媚而蛊惑,是海上勾引迷失航船的虚幻的渔火,周围飘满了浮尸与沉船。

于是,就有什么在齐奢的脸上浮起,又有什么沉下。他有一刻完全的缄默,就在此刻,周敦咳嗽了一声,声音非常之响,响得非常不自然。

桃儿向一旁拧过脸,糅着泪的喉音陡然清厉:“周敦,你要说什么?”

周敦低着脸面,既不看齐奢也不看桃儿,因此旁人只看得到他的帽顶与帽珠。“奴才所闻,与小主颇多不同。据奴才听说,段娘娘每日卯时至赵府独自哭丧,随后即入后堂理事,时时谨言慎行,非但与赵家老爷恪守礼仪,更不见任何祭客,烧过黄昏纸就动身回什刹海,从无一日例外。今五七已过,偌大的排场从没出过一丝差错。来往祭客不仅叹服娘娘治事有方,且盛赞娘娘知礼自守。至于主子为奴婢治丧一节,不过见仁见智,有多少人嘲笑娘娘自贬身价,就有多少人钦佩娘娘宅心仁厚。”

“呦,周敦,”桃儿的语气满溢着挑衅嘲讽,“我若不知道你是伺候王爷的,还以为你是段青田的奴才呢。也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换的你帮她说好话瞎驴推磨似的卖力。”

周敦仍旧是深深地垂着头,“王爷在上,奴才不敢有一分欺哄,不过实话实说。”

“你说的是实话,那就是说我欺哄王爷喽?”桃儿重新仰脸对住了齐奢,明澈的眉目被戾气所充斥,“王爷,您可别听这奴才的。太监原就是去了势的没根儿东西,他们嘴里能有什么靠得住的?王爷只看看这奴才,我这里正同您说话,他倒多嘴多舌地插进来,谁给他的胆子?怪不得向着那段青田,可不是和她一路货色?仗着王爷的势,反来拆王爷的台。”

周敦很慢很慢地把脸抬高,“奴才不敢。”

桃儿立即把声音抬得更高,“你瞧,还说不敢?主子话还没说完,他就忙着顶起嘴来了!”

除非与周敦熟识多年的人才能看得出他眼下有多光火,两边腮帮子的箭痕往里缩紧,脖颈与四肢都紧绷得不作稍动,只有一对灵活的眼珠猛一横,凝住了齐奢,“王爷——”

“周敦出去。”齐奢恼火的程度却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

周敦即刻收住话尾,把手在胸前一划,小信子及一干婢女都和他一同退去了殿外。

桃儿见其被斥退,愈添得色,音色也就愈增娇嗔:“王爷,休听那奴才糊弄您。我今儿可亲眼看见的,段氏同那鳏夫出双入对,男的孝衣还在身上呢,两个人就肩挨肩手碰手的,哦,那姓赵的还管段氏叫‘青姐儿’,啧啧,当着满府的下人也不知道个忌讳。早听见说他们俩也是打小相识的老交情了,我只劝王爷,也管束管束那段氏,别把她在什刹海放野了,再整出当年和那乔——乔什么来着?就那状——”

“闭嘴。”还没听对方说完一半,齐奢业已向一旁踱开了几步,背转身。听到此处时,他终于打断了她。

桃儿对自己男主人的了解显然很不够,她仍旧向他的背影空支着手,将脚上的卷云嵌珍珠绣鞋巍巍一跺,“桃儿知道提起段青田就惹王爷生气,可——”

她的话再一次被“打”断。

是一条马鞭,鞭风掠在桃儿的耳际,力道大得直接就将她卷翻在地。她跌坐去屋角的大炕边,满目惊惧。

那黄铜把的皮鞭就在齐奢的手里攥着,人已回过身来,把鞭梢缠两缠。他脸庞上的所有表情都潜入其漆黑而茂密的髭须,仿如最后一线日光潜入了黑森林。

“你既然知道提起段青田就惹我生气,那就不要提她。有一个段青田惹我生气已经够了,其余所有女人都是用来叫我高兴的,叫我高兴的头一桩,就是听话。我的话,嘴巴只讲一遍,第二遍就用鞭子讲,相信我,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绝不会想听到第三遍的。所以当我叫你闭嘴,你就闭嘴,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绕过她,岔开了两腿在炕沿坐下,将整束皮鞭都倒扣进左手手掌内,以鞭子的铜柄斜扳起桃儿的脸。桃儿明显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就好像一个懵懂幼童第一次知道火会烧痛人、刀锋会割破手,她的神情极其深刻地表明了她已牢牢记住什么是不该碰的。先是有串串的泪珠滚落,次而是肿胀、渗血,晕开在她近似于透明的皮肤上。

齐奢自上睨着她,忽然就把盘踞着团团巨龙的长衫撩起,伸进了空出的另一手。一番衣料摩擦的响动后,他把双腿往两边分得更开,分出了一个人的空间来,“现在,把嘴张开。”

鞭子铜柄上镶嵌的牛角把手仍冰冰凉凉地抵在桃儿的下巴上,她怔了一瞬,但她那与容貌一样出众的智慧立即就令她跪直了身子,张开嘴。嘴唇的色泽迷人,不断地呼出温热的、微甜的气息,似一床红线细绣、熨暖熏香的好被,足以包容世间至大的欲望,与至深至重的疲惫。

齐奢始终握着他的皮鞭,一眨不眨地俯望着少女以及少女的一切动作,神色如同一个应有尽有的中年男人在镜前审视自己老态初显的裸体,衡量着与死亡的距离。

若干时间后,他向后仰起头,闭上了眼。

8.

这一夜,那种少年人特有的、极香沉的睡眠并没有降临在桃儿头上。漆黑的深夜里,她受伤的耳鼓一直响着嗡嗡的杂音,如沙场上的战鼓;头枕着粟玉芯缕金线的软枕,是一位士兵在枕戈待旦。桃儿意识到,这一场战争远比她想象的更为艰苦卓绝。

她抚着颊边被一个中年男人抽出的鞭痕,发誓要一个中年女人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其后的数日内,在齐奢面前桃儿都表现得分外乖巧,然而一旦独处,她便紧锁了两道乌翠的弯眉,唯一的执念就是如何除掉段青田。就在她苦苦思索而一无所获时,机会却自动送上了门来。

这日来了一名太监,自称是什刹海北府的人,说段娘娘与宝气轩的赵老板那日一时糊涂开罪了王嫔,二人甚感不安,段娘娘想将自己珍藏的一串西洋金刚粉钻项链献上,赵老板也有极品珍宝敬献,希望当面向王嫔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