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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向青田面上细觑几眼,见其在此般窘境下仍然是落落大方,唏嘘中不免有几分隐隐的敬佩之色,“继妃娘娘一听说容妃和婉妃偷往北府这边来,立即就跟着赶了来,让段姑娘受委屈了,还好没吃什么更大的亏。”
始终以来,由于齐奢对他这位继妃的尊重,青田也对詹氏保持着敬畏。而这是第一次,她和他的妻室离得这样近,透过半开的门扇,她已看到一乘金黄色的帷轿落在了廊前。
“我去向继妃娘娘请个安吧。”她对晚晚低语了一句,用双手将乱发理去颈后,摁了摁两腮,整一整裙衫,就走向了门外。
银灿灿的桂花树下,青田一步步下阶来,头颈低垂得似残秋后的荷茎,“妾身段氏,初次拜见继妃娘娘,请娘娘受妾身大礼。”说毕,即面向轿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礼。
足有二三十个护卫、太监、侍女拥在轿后,轿帘紧紧地关闭着,自里头发出一个轻于蜻蜓落荷尖的微声:“瑞芝,你叫她把脸抬起来。”
“是。”立在轿窗边的一个丫鬟点点头,转向青田命令道:“段氏,娘娘叫你把脸抬起来。”
青田犹豫了一瞬,就缓缓地抬起脸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丑极了,红肿着眼圈,带着血痕和青紫。她想,在过去的年头里,詹氏一定也曾为了她而怨恨难过,那么她希望现在这样的一张脸能够使詹氏稍觉快慰。
她清楚地看到两根碧玉护甲伸出了轿帘,将帘子揭开了一道缝,缝隙后,有一双盯向她的眼。但青田看不到那对眼,她只好又伏低了上身,一绺散落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落进了地面的微尘间,“娘娘贵步临贱地,请恕妾身仓促之中不曾远迎。今日有幸相会,若娘娘不弃妾身寒微,请下轿于内堂一坐,妾身再向娘娘敬茶行礼,请娘娘的指示教训。”
这次,轿子里的人又说了两句话,可青田听不真,单见那瑞芝把耳朵往轿窗贴了一贴,就端着两手高扬起脸儿,“娘娘说不必了,叫你回去。容、婉二位主子,这便也随娘娘回府吧。”
就听“咔咔”几声,套着曳衫背甲的轿夫们磨过轿杠,就抬起了轿子,乌泱泱的随扈一道退了出去。容妃和婉妃两个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头,忽地又趁前面一个不注意折返来青田面前。
“算你运气好!可你甭以为继妃救你一命就是看得起你了,人家不过是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是什么身份,居然请继妃进去坐?难道还真以为人家的脚肯沾你这里的地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哦,差点儿忘了。我们听说前一阵大理寺少卿左永的夫人被你唬着拜了干娘,呸,那个糊涂虫!可她糊涂,你不至于也糊涂吧,还痴心妄想着能在王爷那里复宠?我告诉你,王爷今天晚上就到京了,可你想都不用想,他再不会往你这儿来的——王爷已有了新欢了。”
“就是你被赶出来几天后,静寄庄一次晚宴上,有一小女子一曲菱歌,艳惊四座,就此被王爷纳之为宠,日日都陪在身边呢。”
“这小女子名叫桃儿,是宫中教坊司的歌章女乐,据说生得是窈窕多姿,赛过三月天的桃花,只有十、五、岁,比你的一半还不到!”
假如说或多或少,青田还对她和齐奢之间残留着一丝丝希望的话,而今这希望也已如一个泡沫,炸开在她的腑脏深处。
这爆炸的巨力把她从内到外地撕碎,恍惚中,青田但觉五脏六腑流淌了一地,捡不起、拾不完,她的一整个儿都血肉模糊地化为了乌有。
她已看不清那是谁,只是一个晃动的影子,用超乎一切想象的狠毒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就是这副样子,就是你眼下这副样子。我们想看的,终于看到了。”
“二位娘娘,继妃娘娘催你们呢!”
“来了,这便来了。”容妃和婉妃最后给了青田一瞥,脚步无比轻快地拧身远去。
北府的侍婢们这才纷纷跑上前来,莺枝冲在头一个,哭着抱住了青田,“娘娘,娘娘你没事吧?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娘娘,娘娘……”
青田听而不闻,她的脑子里仿似有炮火轰鸣,而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是一个娇怯怯、甜酥酥的名儿:桃儿。
5.
桃儿身着大红罗销金裙袄、彩画云肩,乌锃锃的发梳做垂鬟分肖髻,发髻中只戴一支蝶花吊穗金发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两抹不粗不细的弓眉向上弯起,下头一对画眉眼,瓜子脸雪白,丰鼓的双颊生有着一层细而又细的绒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两腿盘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花绣鞋,膝头一把雕制着“乐”字的红木琵琶,半低着脸儿微亢娇声:“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唱到关情处,一字一转,红晕满腮。蓦地里哪里一震,丢开了琵琶倒入人怀,一手捺去心口处,“哎呦,这车颠得人怕得来……”
马车的车厢铺着猩红绒毯,一进两间,半扇隔帘内若隐若现着一张长榻,外间则摆放着书案小几。齐奢就踞坐案后,一身鹰背褐金线蟒衣,双目深黑;与身旁娇艳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与蔷薇。桃儿轻摇耳边的累丝玉兔金耳坠,低漾着流眸,“王爷,马上就进京了,等到了城里您怎么安置我?”
齐奢提动了嘴角对她一笑,“不是说过了吗?赐你王嫔之位。”
“这个桃儿晓得。桃儿是问,在哪儿安置我?”
“王府那么大,你一个小不点儿,哪儿安置不下?”
桃儿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发梢绕来绕去道:“桃儿三生有幸能够服侍王爷,虽蒙王爷的厚爱赐以王嫔之位,可桃儿总归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里那么些身家贵盛的妃子娘娘们瞧我不起,凡事刁难。”
齐奢垂目下注,笑意愈浓,“那么你想如何?”
桃儿向上仰起脸,眼半眯,簇拥着两丛长睫毛,“顶好王爷在外头赐桃儿一处别宅,这样,桃儿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爷,王爷也不必拘泥于府里的许多规矩,乐得自在,才是两全其美呢。”
“你倒思虑周全。”
“王爷这是答应啦?”
“再说。”
桃儿立即抱拢他一条手臂,来回晃了一晃,“为什么再说?那个段青田出身极其低贱,不过凭王爷喜欢,昔年就赐住她天下第一园‘如园’,我为什么不行?桃儿就再不济,比她还强出不少呢。王爷不说喜欢桃儿吗,王爷金口玉言,难道是骗人的?”
仿佛是瞧着一个孩子发出各种逗人的憨态,齐奢瞧着桃儿,把拳头抵在了口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住进如园里去?”
桃儿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园荒废多年,一时怎得闲功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爷也絮烦了那姓段的,不如打发了她去,把什刹海的北府腾出来给我不好吗?”齐奢这一次只是呵呵两声,没作答。车子又颠动了一下,桃儿满面的甜笑一顿,又去撼动他的手臂,“王爷,您倒给句话呀?”
“你进了王府就先住进我的寝殿,以示殊荣,我再关照继妃一句,没人敢轻贱你。”齐奢的眼中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拾起了被桃儿撂开的琵琶,重新递给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罢了远山的薄雾,夜色便已是苍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满月来。
月光斜落进轩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银亮的光。而在没有光的地带则蜷缩着一道暗影,眼泪在黑暗中由青田的面颊汹涌地淌下,她抖瑟如秋叶,心绪飘零。
他攻击她、冷落她,用最凉薄的方式对待她,他合法的妻妾们或对她百般凌辱,或不屑和她面对面地说一句话,并且——青田的心紧缩着揪成了一团——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难道他不曾说最动听的情话给她听?为她做最疯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亲吻她,在满世界的蹂躏中保护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花似锦、明媚灿烂……他的坏、他的好,她在他的恶贯满盈中一一历数着他的寸寸丹心,像蚂蚁搬运着腐食的残骸,像一条狗从一根早已啃秃的骨头上狂热地想唆下来一点儿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杀害她,他为她塑起了七宝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来,把她压在层层瓦砾下,头顶身下、手边脚边,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