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干涩地笑一声,两只眼似盛满了碎玻璃,“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用这些见不得人的压镇巫术去对付枕边人。可有什么法子呢?我都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又正直、又可爱的小赵去哪里了,这男人一上年纪,心性变得比咱们女人的容貌还快,什么子嗣为重、无后为大,他其实就是想睡年轻的女人!我这么大年纪才拼死怀上头一胎,那也简直就是妄图拿一车的烂杏抵消人家想啃一口鲜桃的心。姑娘,你老说我命好,其实身为女人哪里有命好的?就说坠儿那丫头,也不是勾鬼使就能勾了小赵的魂儿去,分明是小赵自个不争气,可我能拿小赵怎么办?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坠儿?我呢,就只当吞了口苍蝇,这挺着个大肚子,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可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小赵的妻房,他就是再在外头作天作地,我在家里也稳稳当当的。姑娘你跟了王爷十来年,他府里的继妃詹娘娘为什么对你不管不问?就是拿得准王爷连个‘通房丫头’的名分也给不了你,你永远也进不了他家门。你一房外室,若一朝真被扫地以尽,那就是无家可归,跟过摄政王的女人,哪个男人还敢接手?姑娘你难不成真再去槐花胡同开张?那天左夫人说的话咱们嫌难听,可细想想,当真难听得在理。姑娘你听我说,假若王爷能始终像当年一样待你痴心长情,就是给他做一辈子外室,那也值得。可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说得准呢?等姑娘老到鸡皮鹤发的,还能保得住王爷不变卦?何况眼跟前,王爷就已经明摆着对姑娘心生厌倦。姑娘,我也身为人妇这么些年,夫妇之间两心相悦自然最好,互相算计也是中策,下策就是对方有算计,而你没有,到头来满盘皆输。你不能不早作筹谋。”

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令青田的心也洋洋洒洒,东一片、西一片,左右摇摆不定,但她的手却已定定地触着这小盒——盒盖上凸起的七窍连云纹。

暮云又把盒子往前递了递,“姑娘,我知道你对王爷真情一片、不悔不怨,可不悔不怨,就能够不痛吗?你好好想一想当初和那姓乔的,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一位英俊多情的王爷使姑娘忘掉遭受爱人遗弃的痛苦了。”暮云的嘴唇柔软而坚定,最后轻嘘了一声,“姑娘只管放心,这种法儿只是令三爷爱你如初,不会对他有一点儿危害的。”

青田终于接过了盒子,暝色四围时,她将它偷偷地藏起。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怀雅堂艳阁中的那一只抽屉、抽屉里的那一包砒霜。

她人生中最大的希冀和恐惧,全在这里了。

并没过多久,八月十四那一天,就传来了齐奢启程返京的消息。其时青田正在吃晚饭,她放下了双箸,唇上额前忽渗出一层凉汗。

“琴盟,把饭菜撤了。莺枝,你把和胃丸给我拿来,然后也下去吧。都下去。”

莺枝替青田取了药,心里有话,又在嘴边咽下,回身再偷觑一眼,放下了水晶帘。

空屋中,青田独自攥着瓷瓶倒出了一粒药丸,正欲往口边送,却又神思一转,起身到了屋角的小四件柜边,伸手从柜底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瓶子只半满,盛着透明透亮的液体,瓶身上贴着张黄纸签。

青田拔开瓶塞直对着嘴灌下,用手抹净了嘴角,长吁一口辛辣的酒气,烈嗽起来。嗽声方止,乍闻得一角有沥沥之响,是金丝架上的鹦鹉飞卿在扯动着足环的细链。她投目一望,就拎着酒瓶虚飘飘地向它走来,摩挲着声声相唤:“飞卿?飞卿?”

鹦鹉对她不闻不应,只把喙紧埋在胸口。胸前,如遭飓风连根拔起的芦苇塘,雪白浓密的长羽已剥落得东零西落,所剩无几。

青田猛一下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她讷讷地哭起来,俯身跪倒。愈发强烈的胃痛攫住了她,同时,烈酒也自她胃里开始涌入了每一根血管,是一片汪洋在升起。这汪洋并不能使她的痛苦消减一分,但其巨大的浮力足以使一切可怖的沉重变得能够忍受。

她伸手扶住了云雕殿柱,就喘息着倚住柱身,空望向花窗,一面又举起了酒瓶。她知道,如果不在新一天来临之前把这产自于异国的冰天雪地间的烧酒猛灌上一通,她就会一直盯着这漆黑的窗纸,目睹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再一点……变作苍白。

等被噩梦推出了梦乡,青田就从地下爬起,把酒瓶藏好,把床上的被褥拉开,再叫人进来叠起。她用玫瑰露漱口,用桂花油梳头,描画得月挂双眉、肌凝瑞脂,配上全副的金甲套,甲套上镂空着梵文的“唵”字。

当她做完这一切,就似一尊在众生之苦前始终金身宝幔、华眉净目的庄严神像,静等着这一天如一个劫数般过去时,琴素慌慌张张地闯了来,“娘娘,娘娘不好了,那边的两位世妃娘娘来了!”

青田面显异色,“什么?谁?”一经问出口,她自己就明白了。

紧接着莺枝也进来了,一扫斯文老成之态,碎步小跑着,“摄政王府的容妃和婉妃来了,不知来做什么,下头人不敢拦,眼见已到二门了。”

青田此际反而又稳坐,回身对住了妆镜,打开不久前才合起的金花玉凤胭脂盒,往檀口与双颊点丹砂、飞桃花,将一点素妆添做了盛艳。

红铅拂脸细腰人,步向堂前。

4.

未见人面先闻人声,低而嘈乱。青田绕过了软壁,打眼就见外厅立着数十名丫鬟仆妇,中间是两位珠翠满盈的贵妇人,正插着手说话。一位身段高挑,眉眼醒目,穿着大镶大滚的葡萄纹对襟罗衫、翠盖妆花罗裙;另一位则弱质纤纤,柳叶眉、琼瑶鼻,穿龙胆紫掩襟袄、狐青色螺纹裙,十分的娇姿堪怜。

青田但知这便是齐奢那边府里头的容、婉二妃,当即慢款湘裙,道一个万福,“不知两位娘娘下降,有失远迎。”

厅中忽地静下来,容妃与婉妃提目,抛过了目光细细打量。她们的眼前是一名青春少妇,小小的椭圆蛋脸,双颊晕着淡淡胭脂,额头饱满,下巴圆润小巧,挺秀的鼻峰与极精致的鼻翼,嘴唇丰腴,月眉星目。乌发低低地挽着一个如意髻,髻底垂一只紫金镶猫儿睛的蝴蝶坠角,此外发间只稀疏几点珠钿。一袭碎珍珠点边的浅金缠枝莲纹褙子,黄玛瑙领扣,开襟处露出米色的细绉长裙,一道秋藕色绞丝披帛散散地拖曳在裙边。姿容妍媚,身段袅娜,娉婷几步间,萧疏而华贵。

二妃由头到脚地看了半晌,婉妃先笑一声,“好一个段青田!十年闻名,今日终得一见。容姐姐,你以为如何?”

容妃修长的身子欹在那儿似一苗秀树,于是就仿佛停栖于树梢的不知名的鸟儿,有不知名的幽恨栖在她眉梢,“早听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故尔来此之前我曾无数次暗想,必要当着这女人的面儿扔给她一句:‘不、过、如、此’。可现下,我还是不得不说,真真是个挑不出错儿的娇娃。”

婉妃的笑声益发娇糯,“我也这么觉着,所以心里头不由生气得厉害。”

容妃也吃吃地笑起来,“我也一样,越看她,就越来气。婉妹妹,那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婉妃把手抬起,一对虾须镯在她腕上千丝万丝地盘绕着,“赵妈妈,你带大家伙到外头等着。就花居伺候的人也都出去。”

莺枝紧攥着两手站在对面,含着满腔忧惧叫了声“娘娘”,却看青田笑着对她稳稳地点点头。她只得与余人齐齐一礼,退去了厅外。

刹时寂寂,只有檐前的桂花树轻送着满枝浓香。

婉妃往前走过来,鞋底踏着金砖地,玲珑有声,“段娘娘的涵养功夫可真不错,咱们姐俩在这里说了五六句,却不见您插一句话。”

青田这才和婉非常地一笑,“二位娘娘面前,不敢多嘴。”

“你就不问一问,我们二人为什么而来?”

“听两位适才的意思,好似是来‘看’我的。”

“说得极是。那你再说说,怎么你侍奉了王爷十年,咱们今天才来‘看’你?”

青田忖度片刻,依旧只一笑,“十年,是我承恩得宠之时;今天,是我色衰宠歇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