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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听从了周敦的劝告,她选择了忍耐,而忍耐则是她前半世最为扎实的修行。只不过前半世,她忍耐的是许多男人的轻浮与狂热,现在,她所需要忍耐的是一个男人的轻慢和冷漠。由仲春至仲夏,情形每况愈下。齐奢晚归与不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人变得越来越阴郁。他开始公然地挑剔她、指责她,她对月伤心,他冷冷一句:“做什么哭丧着一张脸?”如果她强作欢颜,他又会暴躁地浓眉一揪,“有什么可瞎高兴的!”她讲话稍微多一些,他就会流露出一脸的焦躁,要么就干脆起身走开。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他才肯陪她一起进餐,结果却摔了筷子,砸碎了两只碗。她化起年轻时筛酒待客的宴妆,琵琶与小曲,百般柔情蜜意,他却只把她轻轻放来他大腿内侧打圈的手重重地捏住,拽出来压在膝盖上。他已很久不同她交欢,屈指可数的几次,是生硬地粗暴地将她一把摁倒在桌面或地毯上,过程中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纯粹拿她来泄火——生理的和心理的;他现在像随时都对她怒火冲冲。身体秋毫无犯的夜晚,他睡在她枕边,她做梦,梦到了在御,哭着醒来,也吵醒了他。就在不久前,他还会哄小猫一般揉揉拍拍,哄着她再次入睡,或把自己先哄得打起鼾,但这一夜,“还嫌我不够累怎么着?专等我睡着了嚎丧。”他翻过身,背对她。齐奢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只除了那一具因经年的弓马操练而始终保持年轻紧实的躯壳。青田的躯壳则经历着一场巨变,她迅速地憔悴下去:色斑与细纹,失去闪光与水分的肌肤……每一个中年女子都逃不过的,她也一样没有逃过。
就花居的夏花盛放时,段娘娘失宠的新闻就传遍了北京城。
11.
往年门庭若市的北府现今门可罗雀,那些曾与青田打成一片的亲贵女眷不再登门,偶有如昔前来的,青田也闭门谢客。独独有一个人,不管风光还是落魄,青田都愿与之赤诚相见,她就是富商赵氏的妻子,在许久以前,她是怀雅堂的暮云。
这日,青田亲至赵府与暮云叙话。暮云早不是一个婢子的模样,她上着五彩纳纱绣对襟衫,下着白碾光挑线裙,两鬓堆鸦,高鬟滴翠,少女时的丰润已褪去,更显出两腮的一点轮廓,颧下多添了两片俏麻。
青田指着这麻点子莞尔一笑,“恭喜恭喜,说脸上长斑怀的是儿子呢。可有快六个月了吧?倒不大看得出。”
“可不?马上六个月了,小赵也说我肚子小,大夫倒说不打紧,再往后就起来得快了。”暮云用两手一起摸了摸腹部,手指上几根金嵌撤孛尼石的镂雕护甲华光摄人,往外一指,亦是豪富之家主妇的气派,“晶儿、钿儿,快去端一壶冰梨汤,再送一个冰盘上来,这天儿可说热就热起来了。”
她身畔两个十五六岁的大丫鬟答应着下去,青田扇动着一柄工笔美人的白绢团扇,向四面一扫,“咦,坠儿呢,她怎么不在?她不一向是贴身伺候你的?”
暮云黑而密的眉很不自然地一拧,“哦,病了,养病呢。”随即她就面溢喜色,把手挽住了青田一同上炕,“我不着人去请,姑娘总不来瞧我。”
“你如今当家管事,还要帮着你掌柜的打理生意,多少忙不过来,且加上身子又不方便,我总来扰你做什么?”青田把团扇向后招一招,“去年我得了一块羊脂玉料,难得通体洁白、莹润无暇,一时没想好怎么雕做,也就一直放着。知道你有身子后,我想起这料子来,特叫人雕了座送子观音,又请大隆福寺的主持开了光,佑你母子平安。”
但见莺枝从后头奉上一只紫楠雕花手箱,箱内一只金漆小佛龛,龛里正是一尊精雕细作的白玉送子观音像。
暮云令人收下,一面光是笑,“姑娘同我还来这一套虚文。”
青田笑着摇动起手里的扇子,“不是虚文,现如今京里头至大的几间珠宝铺子全是你赵家‘宝气轩’的,你还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我的一片心,取个好意头罢了。”
说话时那晶、钿二鬟已送了冰饮和冰盘上来,暮云由盘中连着拣几颗莲子放去嘴里。青田把扇子在手里搓弄着,偏头望着她笑,“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别太过贪凉,你瞧你月份都这么大了还这样瘦,万一激出病来可不是玩笑的。”
暮云调目朝青田长觑一回,“姑娘还说我,我上次见姑娘是半个月前,区区十几天,瞧着脸又瘦了一圈。”她把手里的一把莲子丢开,拍了拍手心,叹口气,“王爷还那样?”
青田慢慢将扇面盖在了额前,“还那样,跟他这些年,也从没见他这般过。夜夜不知去向,偶然回来一趟也没个好脸,横眉冷目、粗声恶气。”
暮云随之脸色一黯,“也没听说在外头另有什么人,王爷这是中哪门子邪了?”
青田的眼圈微一红,若一层易散的彩云浮起沉低。到头来,却又浅笑了一声:“我到你这里原是找人排遣的,你倒引着我去想伤心事。”
暮云也眨了眨眼,勉强一笑,“可不是我不好?嗳,我想起来了,近来有个新起的角儿,唱须生兼武生的,叫厉传春,人倒是很年轻,却红得不得了,到处都捧着,戏价开得天高,还是一座难求。他这阵子正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续三天驻场登台,今儿是最后一天。恰好华乐楼的老板和小赵有交情,一直说请我去看戏,不管什么时候,总有头等座给留着。我叫人去说一声,咱们一会子去看戏好不好?”
青田仍有些心事落寞的,摇首不语。
暮云推了她一推,“北府虽有戏班子,姑娘想起听谁的戏也但管叫京里的名角进府伺候,可到底少了外头的那份市井热闹。回去也左不过一个人闷坐愁城,不如出门瞧瞧?”
“还是不去了。”
“怎么,怕抛头露面惹王爷不高兴?”
“我都十多天没见着他人了,我去哪里,想来他也不会在乎。”
“那就得了,姑娘还顾虑什么?”
“我顾虑你。大着肚子的人,怎好往戏楼里头跑?叫你家掌柜的知道,该怪罪我了。”
“嗐,小赵知道我闲不住,从不来管我,还老叫我多出去转转,省得坐懒了身子。趁我这肚子眼下还不大看得出,姑娘只当陪我散散闷,成不成?你也就带上莺枝一个,咱们利利索索的也不惹眼,看完戏就回来。晶儿,你叫个小厮马上去华乐楼,让给备一个二楼的雅间,说我一个时辰就到。”
暮云对青田恳切一笑,仿佛一直只是个丹心赤忱的小丫鬟,青田也向她一笑。对视间悠游欢喜,依稀当年。
将次黄昏时,两辆香车就来到了万元胡同。
华乐楼经过数次翻修,比早年更显华丽考究,整个大厅施金错彩,戏台朝北,三面楼座环抱,二楼中央是一套五开间的大厅,以槅扇分成五间雅室。青田、暮云及各自的贴身丫鬟跟随一名引座来到东首的头一间雅室内,两名杂役送上了新茶与各色小吃,就退到帘外侍候。
戏楼四处都坐得满满当当,楼下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全抻着脖子、竖着耳朵,时不时喊一声好。台上的戏正演到一半,唱主角的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净色银战袍,一张脸红白分明,仪表甚伟,扮演的正是《白水滩》中的十一郎。暮云拈着一面牙柄纨扇向下一点,悄声道:“想必这就是厉传春了。”
青田在一旁感慨一声:“倒叫我想起来以前唱这《白水滩》最拿手的是査定奎查六郎,那时常被蝶仙拉了来听他的戏,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暮云将两掌的掌心轻轻一对,“眼前这个,我瞧比那时的査六郎还要好,做功出色,扮相更是出彩,又威又俊,难怪红遍九城。啧啧,可不知迷倒了多少太太小姐。”正说着,却看青田的眉毛微微一皱,似乎还带有着几分腼腆。暮云忙寻迹朝台上望去,竟见那戏中的十一郎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包厢这边,目光就似他口中的唱腔,明亮而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