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喝多!”吴义打断他,把脊背一耸,“老师,父亲当初请你来教授我课业,是想叫我也跻身仕途。六年前恩科,我位列会试第三十八名、殿试三甲第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这份功名原是东太后亲口允诺我父亲的,是我拿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换来的!可还没等放官,就又被以科场舞弊之罪革名。如今,文和武我是一无着落。就连我老婆也瞧我不起,说生了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和我一样窝囊废一个?”吴义捏起了两拳,咯吱咯吱响,“不该这样的,我吴义这辈子不该这样的!我原应尊贵风光,替我吴家,不——邱家!光、宗、耀、祖!”

乔运则的目光微微地僵住了,吴义的舌头却前所未有地灵活,不停地卷动着:

“老师,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我不姓吴,我姓邱,我叫邱志诚,我生父的名讳上若下谷,你听着可有几分耳熟?你一定听过他,他不是太监,他是条万里挑一的好汉子!当年他不惜三族尽灭,单枪匹马刺杀摄政王。我,他儿子,在六年后绕过一整支卫队,把摄政王的心肝宝贝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劫走那姓段的不是慈宁宫的赵胜,是我。我,让摄政王和西太后交恶成仇,把整个紫禁城都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是窝囊废?妈的,我他妈是大英雄!”

乔运则目不交睫地听着,一脸莫测。

吴义自始至终耷拉着脖颈,两腮、两眼全被酒焚得火红,“不该这样的,我这辈子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的口齿越来越黏,把一句话说了又说,头和眼皮也沉了又沉,“老师,你这辈子也不该这样的,是吗?我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怪一个人,只怪那个人——”

乔运则正待回答,双瞳却像被线用力地一扯,牵向了窗边。

“谁在外面?”

他接着把声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张华吗?快进来,你家少爷醉过去了,打盆冷水来给他擦擦脸。”

窗外立响起一声:“来了!”张华嗟叹着推门而入,“唉,乔先生,少爷就是这么让人不放心,又醉成这样!大喜的日子,您说说……”絮絮叨叨地捧过了面盆,乔运则伸手来帮忙,谁知手一错,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浇去了张华身上。

乔运则惊一声,又连说了几声“对不住”,两手就替张华扑打起衣衫来。

张华忙后退了半步,“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小的没事儿,这会子先给少爷抹把脸,架去床上睡吧。”

乔运则收回了手,把沾湿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换一身衣裳,这儿交给我就好,我来照顾少爷。”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来。”张华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合起门出去了。

吴义业已趴倒在桌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乔运则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后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晓得。只见过了半刻钟,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乔运则离开吴府的时间是申初,酉正时,他出现在一个没有人会意想得到的地方——大内慈宁宫。

东披檐的偏室内,垂着一樘老旧不堪的珍珠罗帐。帐后,西太后喜荷亦是人老珠黄,瘦得连脸上的骨骼脉络也一清二楚。她斜靠在一张独板围子的雕凤罗汉大床上,以两根惨红斑驳的指甲揪弄着身上松鹤富丽褙子上一根脱丝的金线,无精打采,“慈宁宫有年头没进过外人了,你既然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动守兵放你进来,我且不妨听听你有什么天大的要闻,竟需单独秘禀。”

乔运则头戴平巾、身着火者宫衣跪在殿下,“奴才在慈庆宫当差,因略识得两个字,被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吴染请去他府里,闲时教他的少爷念书,已有经年。今天早些时候,这位少爷跟奴才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并非如外界所知是吴染的堂兄之子,他的生身父亲叫做邱若谷。太后不记得这名字不要紧,奴才提醒您一句,这就是多年前因行刺摄政王而三族被夷的钦犯;吴染吴公公的养子,就是这钦犯的亲子。”

隐于珠帘后的喜荷眼帘也不抬,只长长地拉拽着指间的线,“这就是你的要闻?”

“奴才还没说完。这位少爷还亲口告诉奴才,六年前,摄政王的外家段氏回京时,凌辱她的贼人也不是别个,正是他本人——吴义,或者该叫‘邱志诚’。”

喜荷报以一声冷笑,“你以为慈宁宫今非昔比、门庭冷落,我就有功夫听你这些废话了吗?”

乔运则把上身微微地挺起,“魇镇之变后,慈庆、慈宁二宫日日受到监视,行动不得自专,皇上亦被迫迁离乾清宫,长居西苑,对外称作‘调养’,实则遭人软禁,与太后您母子终年不得相见,鱼沉雁滞、音信莫通。而外头也已经传得很盛,说叔父摄政王终会有废帝之举,夺侄自立。”

喜荷一把扽断那线头,“这与你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奴才在慈庆宫中有时也听得只言片语,其实太后您跟摄政王之间之所以会龃龉遍生,都是东边的主子与其兄长步步设局。假如奴才没猜错,最终导致太后和摄政王刀兵相见的,应该就是段氏遭劫之事,而摄政王到现在也并不知晓,这件事,其实是他冤枉了太后您。”

“事情到了这个田地,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摄政王为人当狠则狠,胸襟却磊落,恩怨分明。假如他得知当初并非太后先行出手,心中对逼宫一事必生愧疚,有愧疚,事情就大有转机。”

喜荷一笑,下垂的嘴角生出密密细纹,似布满了钩刺,“想不到小小一个内廷火者,竟是摄政王的知己?”

乔运则也一笑,笑声中同样带刺,“不敢,奴才不过曾经是摄政王身边那位红粉知己的知己。”

喜荷狐疑地直起身,脚在脚踏上找到了金银丝玄罗鞋,下座步出。她拨开了珠帘,反复打量着地平下那一副风度绝伦的俊雅仪容,大感趣味地笑起来,“略认得两个字?你可真谦虚。想不到姐姐宫中的杂役竟也藏龙卧虎?幸会幸会,状元公——公,乔运则!”

乔运则昂起头,那黏糊糊、有些泛着油光的皮质下,骨骼的走线却如高崖飞瀑,流畅舒阔而兼具棱角,“贱名与闻天听,不胜荣幸。”

“听说早年你和那姓段的关系匪浅,可一朝高中就弃她于不顾,另聘了张侍郎的小姐。头先你从御花园的猴山调出,该也是吴染替你说的情吧?他那少爷能向你吐露真实身份,可见对你信任已极,你就这样把他们给卖了?啧啧,看来忘恩负义,还真是你的专长。”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乔运则将薄唇轻轻一卷,便几乎如当年般潇朗入骨,“试玉烧三日,辨才待七年。太后不可拘泥于一事一时,许多内情,日久方显。觐见太后之前,奴才已向镇抚司揭发吴义,养子身份一经暴露,吴染与慈庆宫合宫内侍必遭大难。为免受牵连,奴才向镇抚司要求,由镇抚司咨请司礼监将奴才调离慈庆宫,调入慈宁宫。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有优待,已当场批准。奴才能通过层层的守兵进到慈宁宫,不是靠口中的三寸不烂之舌,而是腰间的三寸乌木牙牌。奴才现在,已经是太后您的人了。”

喜荷的笑容依旧充满了嘲讽,“我为什么要你这么一个人?”

乔运则仰首直视上方的女人,“此时此际,太后不过屈于形势,深藏若虚。来日匡正朝纲,扫荡颓局,扳倒摄政王,一定有用得着奴才的时候。”

一愣后,喜荷哈哈大笑,一根手指直点对方,“扳倒摄政王,就凭你?”

等嘲笑结束后,乔运则傲岸而叛逆地一字一句道:“就,凭,我。”继而他单手扶膝,站起,逼向前。

喜荷忙向后两步,脚下踉跄,“你、你干什么?”但已经晚了,她被一尊即时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体困住,手腕被捉进另一双手,脸边挨上了另一张脸。不知是为这不要命的下等贱奴动气,或是为自己酥流滚滚的肉体害臊,喜荷满脸血红地低声拧动着,“狗奴才,你活够了!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那我只好,堵住你的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