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齐奢,却对针对自己的这些小动作毫不知情,他每日的生活都羁绊于政务百端:三月初二于陵所诣明楼举哀奠酒后,立即就带同部分官员提前返京,五日中午到京,饭也来不及吃,直接率五军都督府大帅观看京营操练的演习,尔后圈定京试的正副主考官,交代一概事宜。一直忙到了戌时,方才启程回府。

正待上轿,周敦笑模笑脸地来了一句:“爷,今儿回什刹海北府啊?”

齐奢稍一怔,就似有月光升起在他的瞳仁中,照亮了一脸的灰败劳累。

而中天,正当新月有钩,玉宇无尘。

10.

月下的什刹海清澈似一池银光。

齐奢的大轿轻捷而至,行入三转桥桥边的北府。自这座府邸修缮一新,从前被锁在如园中的青田的衣饰琴书等旧物已一概运了来,只等待着旧人的来临。

此刻,旧人就在眼前。

肉桂白绫衣,月蓝色绣白桃花长裙,腰间一条月季青宫绦,额前疏落落地扫出几痕刘海,剩下的短发全裹进一块白纱巾中,以一枚鸡卵大的银烧蓝花钿在额前蓬蓬松松地扣起,极巧妙地做出高鬘盛鬋之象,配以一整副的点蓝玲珑珠耳坠,春桃拂面,嫩玉生烟,是拿月光捏出来的一个人儿。盈盈地立于寝殿内,满目的情意迴还流丽,“贱妾参见王——”

齐奢一个箭步就上前托住,“哪儿用这套!”他细细地打量起青田来,她早不是尼庵中的干枯萎败,甚至不复短短几日前的病容憔悴,她简直比他印象中最美的时刻还要美,完全令他难以分清,是他的狂爱才使得她这样美,或是她的美夸张了他的爱。

他下注着双眸,眸中闪耀着点点星辉,“几时到的?不是叫你安心养身子别急着赶回来,怎么不听话?”

青田的目光澈若春水,也有着流萤飞舞的光迹,“不见你还好些,冷不丁见一面又分开,实在是想得捱不住。”

她后面的那句话已细不可闻,齐奢笑起来,托起了青田的左手,“发热都好了?我看看,伤口怎么样?”

“才换了药,怪脏的。”她也笑笑地,把手往回抽。他却不放,反低下来吻了吻她指尖的白纱,叹上一口气,半晌不语。

青田又轻轻地一夺就夺回了手,把指节反抵着下颌,“原还想向你撒个娇、叫声疼的,你倒先发制人做出这一副样子来,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反过来宽慰爷一句:不要紧,放心吧。”

说到这里,只听立在她身后的暮云笑出声来,“三爷可别听姑娘逞强,在燕郊这几天,一换药就疼得哭鼻子,晚上也惊弓之鸟似的吓得睡不着,要不就做噩梦,直烧得说胡话,非拉着我睡在一张床上陪她。”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喝了哑药。”青田扭过脸,笑斜了暮云一眼。

齐奢只目不交睫地凝视着青田,温怜有加,“以后我陪你,夜夜都陪着你,再不叫你担惊受怕。”

青田把眼角向两壁一溜,面上涌起了不胜羞殊之态。

周敦向来最会锦上添花,见状一笑,走上前朗朗道:“请王爷和娘娘升座,奴才们给王爷和娘娘叩贺团圆大喜!”

齐奢不觉大乐,“我平日赏你的少了?要你这猴精儿领着头地打抽丰!得了,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大卷上用贡缎一匹,行了行了都甭跪了。”

大家嘴里应着“是”,依旧叩下头去。周敦领在前头,指住地下的一群丫鬟,向青田咧开了嘴笑道:“晓镜、月魄、紫薇、红蕖四位大姑娘以前都在如园侍奉过,娘娘都识得,以后就还同莺枝姑娘一起贴身跟着娘娘。后头这十个小的,是奴才亲自替娘娘挑的人,名字里都有个‘琴’字,叫做‘十琴’。这是琴心、琴盟、琴素、琴语、琴竹、琴佳、琴画、琴静、琴芳、琴宜,就花居屋里头就由她们十个替娘娘料理。十琴,见过娘娘。”

十个小鬟皆是盈盈十四,都穿着珍珠色素袄,掐牙背心,窈窕多姿地伏在那里,齐口称:“娘娘万福。”

青田抚腮笑起来,“都起来吧。我一时也记不了这么许多,只瞧着个个都是好的。”

周敦叫她们起身,自个弓腰一礼,“王爷连着奔波了好几日,娘娘也是病体未愈,不好太过劳累,更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晓镜,那你们几个伺候着。王爷,奴才先带她们下去了。”他往大鼎内贮了两把香,就领着十琴退出。

这厢,晓镜和暮云等几位近婢便服侍着齐奢和青田盥洗就寝。青田卸却了残妆,临镜轻声细问:“你可查明白了,幕后主使是谁?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谗构于你?”

齐奢的影映在镂花大镜中,两臂微开,仰着些脸面,正由月魄和红蕖替他宽衣,“查明白了,不过是些卑污小人,成不了气候,该处置的都处置干净了,我不会让你白遭这茬罪的,你也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一语未毕,却听得月魄在一边低呼了一声:“哎呀,又出血了!”

青田闻声拧过身一瞧,也是一惊,“天呐,这……”

只见齐奢挨身的中衣上,背部结有好几道暗黑色的血痕。

他自己倒一笑置之,看也不看就把手够去背后,“不打紧,一点儿小伤,你瞧这已经,嘶——”把黏连着皮肉的衣料轻轻扯开,脱下来扔去了月魄手内,“干了。”

另一边的红蕖抖开了一件大云花样的寝衣,“王爷先披上,等一下还是传御医来再瞧一瞧吧。”

“不用。”齐奢一口回绝,正待展臂入袖,青田却从后头几步赶上前,伸手一挡。

她将手抚上他赤裸的后脊梁,素眉深锁,“这么长的几道伤,怎么弄的?”

他笑转过身,捏住了她的手,“没事儿,就是有回打猎不小心,都好了。”

青田见齐奢语焉不详,更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月魄,你们告诉我,王爷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月魄瞟了齐奢一瞟,满怀为难,红蕖则无奈地叹一句:“唉,还不是快过年的时候王爷陪皇上到南苑游猎,结果有一只猛虎发了疯要袭击圣驾,王爷不顾安危挡去了头里,就被那虎给伤了。后来伤口就有些化脓,都两个月了,来来去去老好不利落。前一阵才收了疤,估计这几日在外头赶路,马背上待得太久,又给磨破了。”

齐奢已扯过了寝衣披上,浑不经心地笑嘻嘻,“你甭听她说得这么险,其实就是给挠了下,跟以前在御那小猫爪也没什么分别。”

青田紧立在他身畔,已然两目通红,“你可真英雄!也不想万一真叫一口给吞了……”

齐奢一手拢住她的脸,“那可不行,替皇上喂老虎的好找,替你喂狼的可就爷一个,这身子还得给你留着呢。”

泪朦朦地,青田却也笑了。她追忆起那年飘散着狼血味的草原,不由得心期缱绻,就将手心贴在了齐奢的手背上。

几位婢女眼神一交,各人无声退出。雾白纱窗上几苗树影在月色中微颤,是一株悬坠有许多豆粒大小青杏的杏树,被勾勒成一副淡水墨。而齐奢和青田则在他们浓墨重彩的欢喜中,恬然地彼此对望着。

她把额抵进他肩窝,半闭了眼,“月有阴晴月缺,人有旦夕祸福。怎知扬州一别,竟都到鬼门关走了遭。”

齐奢将青田偎抱于怀,拿鼻端扫进她松软顺滑的发。他全然理解她的畏惧和她的感恩,他们所在之处——所有人的所在之处,是一片随时都可令一切化为乌有的险地,但他和她仍可于此时此处相亲而相爱,实在已不能要求更多了。

两人心灵互通地将唇齿相依,深入而平缓,把这一刻吻成了纪念。缠绵的长吻很快就变得灼热激烈,齐奢的鼻息一下粗似一下,两手把青田越环越紧,往前几步,就倒去了一张檀香木嵌螺钿的滴水大床上。

月下星前,风梢花间。

须臾,带着细细的汗喘,青田围拢了齐奢的脖颈虚声而笑:“你信里头说半年来夜夜独寝,从不近女色。我头先还不大信,现在可全信了。”

齐奢也一味发笑,“小样儿,爷不过心疼你有伤在身,所以虚晃两枪即诈败而去,你还当了真了,竟敢上门叫阵?你且待爷爷养精蓄锐片刻,马上就重操这龙胆亮银枪,把你个常年手下败将好好杀上个落花流水。”

青田笑得伏上了他胸口,“罢了罢了,只怪我自己不好,引你说这些荤话。正正经经地,我只问你,你这半年多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