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护送青田进京的车马队伍在一月近中由扬州出发,急促而迫切地,驶向齐奢思念的尽头。

而到了二月早春,这一列车马便化作了一句话,由东太后王氏的口中徐徐驶出。

“妹妹听说了吗?宫中流言藉藉,都在传就这两天,三爷便要把那‘段娘娘’接回京里来了。”

王氏说完低低地笑一声,立在她身旁捧烟筒的太监吴染把脑袋一耷拉,眼皮子跳了下。

榻那面坐着西太后喜荷,妆饰清简,一头青丝香润间只有金小插、玉押发,恍若是金锁玉枷,锁住了一片残云断魂。她转开头,望向了窗边,“是吗?外头的梨花开得可真好。”

“整座皇城里头数妹妹院中的梨花最好,如月如雪,隔着窗都能闻得见香味呢。”王氏笑靥承颧,半眯起眼吸了一口气,“只难得妹妹宫里头所焚的‘宁远香’竟和花香一点儿也不冲,反而相得益彰。”

喜荷颜色稍霁,“太医院特别调制出的香料,自是要精致一些。”

“真真儿的!”王氏又长又密的睫毛轻闪了两下,仿似某种昆虫机敏的触角,“我有时来妹妹宫中小坐,衣料上沾染了这香,香气竟经久不褪。”

喜荷稍带得意地笑笑,“这香料里有上好的白檀、青藿、冰片、煎香……这些却也罢了,只有一味百年的白龙涎香倒是罕物,因此所制出的香料气味幽深弥久。”

“我也听说了,说波斯国前两年进贡了一匣稀世难寻的白龙涎香,统共只有八两,皇上有孝心,尽数都献给了妹妹用以调制这‘宁远香’。想那龙涎香原就珍贵,我记得在香道杂书中读到过:‘龙涎于香本无损益,但能聚烟耳。和香而用真龙涎,焚之一铢,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翦分烟缕。’龙涎自身原无香味,却能聚敛香味,甚至能用剪刀将烟气剪开成缕。据说使用一般的龙涎香来制作合香,香气都能聚敛十年不散,妹妹这‘宁远香’中的龙涎又是极品,凝香之久可想而知。”

“到底姐姐博闻强记,这些杂谈趣事听起来令人耳目一新。”

“我‘博闻强记’有什么用?妹妹别笑话,龙涎香虽难得,我自幼也是常用的,但百年的白龙涎,活这么大,我竟连见也没见过呢,也只借着妹妹的光在你宫中时常闻上一闻。只不知掺了这白龙涎的香饵,与一般的香饵可有什么相异之处?”

须知王氏在哪里都是高人一等的态度,即便王正浩谋反一案后大为收敛,却也从未有过这般坦言自不如人之时。睨着王氏历来孤傲的面孔上一抹已近于阿谀的谄笑,喜荷的心情简直好比那久贫乍富之人,怎忍得住不大大炫耀一番?却故意做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来,闲闲散散道:“嗐,不过大同小异。姐姐想看,我叫人取来就是。玉茗,你去把香盒取来给母后皇太后瞧瞧。”

一转眼,玉茗就捧了个白釉刻花的小盒来,打开了盒盖放来榻桌上。盒内装着数十粒药丸大小的紫红色香饵,王氏的头往这边凑过来,眼睛却向那边的吴染一睱。

几乎在同时,吴染的手就没来由地抖了抖,手里的金水烟筒“哐啷”一声直跌而下。

“你怎么回事儿?”王氏脸一变,狠狠朝桌上一击,织着凤凰凌云的衣袖恰好拂过香盒,将一整盒香饵全数打翻。这一下她更是生气,一支西洋珠嵌翠叶宝花串在鬓边大起大落地摇动着,“哎呀,瞧瞧,全怪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吴染满口告罪地跪倒在榻下去拾满地乱滚的香饵,王氏气鼓鼓的,只不住口地骂着“蠢材”。

喜荷的心中原也很不高兴,但既见王氏这样,自己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掠了掠腕上的赤金童子穿花镯,反过来劝道:“不是什么大事儿,这香饵又不是水晶玻璃做的,摔一下也摔不坏,捡起来就是了,姐姐无须如此严厉。”

“妹妹不知道,最近这奴才总慌里慌张的,在我那儿也罢了,来妹妹这里还这样,没的让人见笑。唉,要都像妹妹身边的赵胜一样省心,那我就享了大福了。”

喜荷朝伫立榻边的赵胜一瞥,“这奴才才是个专捅娄子的,进宫多少年了,还忘不了当年的武师行当。这不,连他这个小徒弟全福也天天缠着他教功夫,两个人就在背人处拳打脚踢的,前儿险些不小心冲撞了皇帝,犯下‘君前失仪’的大罪,还好皇帝不曾怪罪。”

“宫里谁不知道慈宁宫的赵胜有一身好功夫?”王氏转过脸面,用甚有兴致的语调去问立在赵胜身旁的小太监,“全福,我听人说你师父比好些个大内侍卫还强些,是不是真的?”

全福立即把头一昂,“可不是?母后皇太后听过‘千斤担’吗?就是把一根木杠的两头挑上两块石盘,那石盘都像磨盘那么大、那么重,我师父能把这样的担子直举过顶,就连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也是比不过——”

“住嘴!”赵胜强抑着面上的喜色,两肩一弓,愈发凸显出衣衫下两座小山一样的膀子,“全福没规矩,奴才回去好好教训他。奴才身上那点儿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怎敢与诸位侍卫大人们相比?只不过闲来练着强身健体,好有力气替主子多跑几次腿、多办几趟差罢了。”

“呦,怪会说话的,竟是文武全才了。妹妹,一看你宫里的人,再看我宫里的人,叫人越看越来气。”王氏又冲地下的吴染把脸一拉,“还不手脚快着点儿,磨蹭什么呢?我可告诉你,你别看这小小一粒香饵,比你的命都值钱,弄脏了一点儿,你就等着圣母皇太后和皇上问你的罪吧。玉茗,你别管,就让这奴才自己收拾。”

玉茗本已屈身蹲下,闻言只好站起。吴染一个人匍匐在地下,一边喃喃着“奴才该死”,一边四面爬动。灵巧的身与手如一阵风,很快就把散落四面的香饵收拢回盒中,却总有那么一粒两粒,在风中失去了踪迹。

玉茗将收好的香盒捧走安置,王氏却仍只虎着脸不叫吴染起身,吴染就只好继续跪在那里。喜荷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吴染,给你主子装一袋烟,让她消消气吧。”

“是。”吴染惴惴地瞄了王氏一眼,就端起烟筒,引着了纸媒,把烟嘴儿捧去王氏的口边。

喜荷笑一声:“姐姐说我这‘宁远香’的味道好,我倒觉着姐姐那‘金壶宝’的味道好,也是浓郁芬芳、甘辛入脾,闻惯了姐姐的烟丝味儿,说话时闻不见倒觉得不自在了。”

王氏有些过意不去地向喜荷挤了个笑脸,噙住了烟嘴儿抿一口,斜眼乜住膝下的吴染,“看圣母皇太后的面子,今儿且饶了你。”

吴染更把烟筒举得高高的,“多谢母后皇太后,多谢圣母皇太后。”

一室的香与烟水乳交融地缭绕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2.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各宫内侍均在值房中歇下,略有些头脸的就悄悄聚到西华门北一排闲置的平房中推牌九。至于各宫的首领太监则多已在京中置下私宅,娶了对食夫人,隔三差五就要回家住上一晚。这一天照例是慈庆与慈宁两宫的管事牌子吴染与赵胜的归邸之日,二人分别换掉值服,取了司礼监的通牌由神武门出宫。

未几,吴染便回到崇文门的后井儿胡同,妻房绿丝儿早已久候。两人守着厅中的几座红罩烛台,烧旺了一架两尺多高的小熏炉。吴染自袖中抖出了几枚紫红色香饵投去熏炉中,赫然便是慈宁宫所用的‘宁远香’,绿丝儿则将一袭男衫剔下一片小小的衣角,又将衣角置于炉上。

神秘的香味无声地渗入衣料的每一根经纬,千头万绪地,绿丝儿掉下泪来,“老爷,义儿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吴染的手有些颤抖,取出装在戗金云龙盒中的烟丝‘金壶宝’,满满实实地填入烟斗,一口口猛咂着。咂尽了,再把厚厚的烟灰从斗里一点点挖出,倒入了一只油纸包。

他叹一声,又挪动脚步一步步捱到了窗口,推窗向外望。小院的对面是书房,蜡炬高烧,能清楚地看到窗纸上的两道人影。

穿窗透幕,影子便成眉目鲜活之人。端坐上首的是乔运则,手持一卷《礼记》轻诵:“‘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是说——”

“老师,”下首之人将其打断,吴染的养子吴义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今儿就先到这儿吧,学生有些困了。”

乔运则略带讶异地望了吴义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捺住,“也好,少爷既困了,那便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