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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荷笑起来,眼角又添了新痕,“我就晓得你在打这个主意,从小就被你皇叔给教的,日日在宫里头骑马操弓还不够,就想着出去撒野,一年不到南苑几回你就心痒痒。”
齐宏见母亲语气缓和,也就嘻嘻笑着,“母后是最心疼儿臣的,儿臣一年到头苦读诗书,学习政事,如今年底了,且准儿臣玩上两天吧。”
喜荷拈起炕边的一柄金嵌珊瑚如意,在手间轻抚一抚,“去就去吧,只是打猎动刀动箭的,母后总不大放心。一会子你去乾清宫见到你皇叔,嘱咐他一起跟着。”
“那自然,”齐宏笑容可掬,下炕来折腰一礼,“儿臣多谢母后成全。”
“瞧把你乐的,都是快要大婚亲政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喜荷爱怜一声,却又紧接着蹙眉一叹。
齐宏也跟着收起了笑容,“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喜荷掷开了手里的如意,扶了扶髻顶的王母驾鸾金挑心,“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你另一位母后和她的好娘家从前可没少难为过咱们母子,如今纲纪重归于正,早已无须仰人鼻息,我却还要时时以慈庆宫的那位为尊。近来一想到你大婚次日,皇后竟要先去她宫里头参谒,再来见我这个正经婆婆,而你亲政时,群臣的贺表也会把她先排在前头,我就直堵得肝疼。想母后我一辈子要强,偏偏在公开的名分上这样无端端矮人一截,被人在背后‘西边’、‘西边’的叫着,还要和东边那位天天见面,毕生相处,又不是当年形势所迫,总是不甘心。”
齐宏怅然重叹:“儿臣又何尝甘心?只是东边到底是父皇的中宫皇后,别说现在王家余势犹存,就算有朝一日合族倾覆,也把那一位奈何不得分毫。唉,母后只好自己多宽宽心,别又闹起病来。对了,玉茗说太医院所制的‘宁远香’平伏肝气药效甚好,母后还一直用着吗?”
“一直都用着,这不,炉里焚着的就是。皇帝也是‘久居兰室’,竟闻不出来了。”喜荷略带黯然地笑起来,将手臂向立在炕沿的玉茗一抬,“得了,我就是没事儿叨叨几句,皇帝别往心里去。十几年都屈居人下,母后也早惯了。说了这一早上话,倒有些犯困,我进去眯一会子,叫他们伺候你吃些点心吧。金砂,把昨儿专差进奉的小吃端上来。”
那边玉茗便扶起了喜荷,双双往后殿去了。剩下几位宫女就献上了十来只捧盒,盒中是豆沙卷、翠玉糕、水红姜、杂丝梅饼等零食。
“皇上请用。”
齐宏斜身在炕上,两眼单单瞅着正中间的一名宫女,把手朝某只盒内一指,“金砂,那个、还有那个是什么?”
那叫做金砂的宫女与同伴一样,都穿着上等女官的官服,其上钉有冬至的“阳生”补子,图案是童子骑羊——童子骑在一只绵羊上,肩扛梅枝,枝头挑着一只鸟笼。而金砂其人也正是一张微微有肉的娃娃脸,羊一样温柔的大眼睛,梅花似挺拔俊俏的身段,一张口,声音悦人如金丝鸟:
“回皇上,这是糖霜玉蜂儿,那是珑缠果子,皇上可是要这两样?”
“嗯,你拿上来吧。”
金砂便用两根长箸从盒里分别搛起了几块点心放入一只白瓷碟中,送到齐宏手前。
齐宏伸手过来,不知是存心或无意,手指一滑就将碟子折翻了,点心全扣在桌上。他“哎呀”一声,就自己动手去捡。
“皇上快放着。”宫女们忙一起伸过好几双手来,似一尾尾窈窕的金鱼。齐宏趁势就在金砂的手上摸了一把,自己先心跳耳热,绕起眼来回看,生怕别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金砂更是脸腮上直涌起两片珊瑚色的晕潮来,低着头两手忙乱。她这幅模样惹得齐宏回思不尽,只是眼前有人,屋内、廊下全是人,他只得收了手,唤另一名宫女道:“不吃这两样了,珠环,你把荔枝蓼花给朕端过来吧。”
珠环的眼神隐秘而锐利,早就将齐宏和金砂的作态尽收眼底,却只恍然无事地甜声一应:“是,皇上。”
齐宏吃了两块蜜饯,洗了手,就往乾清宫去了。慈宁宫的宫女们收拾桌案碟盘,只有珠环一人悄然潜入了太后的寝殿,“玉茗姐姐?”
玉茗听了珠环低低的几句话,就点点头走去里间。喜荷睡在一张横榻上,两眼半闭。她听了玉茗低低的几句话,就把眼完完全全地闭住了。
12.
两天后,齐宏借“巡视”之名,在皇叔齐奢的陪同下,率御林军离开禁宫来到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南苑在元朝称为“飞放泊”,本就是游猎之地。驻跸为期两天,头一天有神机营的操练、军官的演武、侍卫的较射……叫难得出宫的齐宏乐不思蜀,第二日,更挎上了明黄色的弯弓亲自上阵。
齐奢随侍左右,与齐宏的御马错后半尺并鞍而行,一路闲谈:“《说苑》有载:楚庄王好猎,大夫谏曰,‘晋楚敌国也,楚不谋晋,晋必谋楚,今王无乃耽于乐乎?’王曰,‘吾猎将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劲有力也;罢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国以安。’——当中的道理皇上可明白?”
齐宏微微地拧过头来,青春洋溢的面庞在一袭轻裘猎装的映衬下,亦是风骨棱棱。“楚庄王的意思是,狩猎所为并非玩乐,而在择士。榛丛中能刺死虎豹的便知其勇武,能和犀牛一较高下的便知其力大,田猎之后分其所得便知其是否仁厚。不过朕今日行围却什么也不为,就专为开心!喏,是皇叔说今年要朕亲自大祀圜丘,斋期前可不得容朕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但陪着朕尽兴就是了,可别学那些个大学士师傅,什么都要拉扯上治国之道来啰嗦朕。”
但听此言,齐奢仰天大笑,“是臣不好,扫了皇上的兴,皇上勿怪。皇上只管亲御弓矢,臣来替皇上飞鹰放犬。”说毕,就举高了一只手。短垣所围的大猎场中,几路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登时鸦雀无闻,直直盯向寰宇中央那几根修长的指尖。指尖下落的同时,隆隆的鼓声与撼地的狗吠四面彻响,把蕃息苑中的野兽惊起,赶向御前。
打过了不少狍獐麋鹿,齐宏意犹不足,缠着叫齐奢“放大虫”。齐奢略有些犹豫,齐宏已声辩起来:“皇叔忘了?你去年就领着朕射杀过两头,怎么今年倒不放心了?”齐奢也一笑,即欣然允诺。
南苑向来圈养着十几头老虎,当即便命人开了围栏闸门,将一只猛虎赶到了山谷的死角下。齐宏抽箭上弦,一行扯弓,一行在嘴角扯起个微笑,“皇叔,朕要送你一张漂漂亮亮的虎皮褥子。”眼见御弓已满,虎却低嘶一声,调尾就朝山坳里蹿去。齐宏双腿一夹,纵马的同一刻高声下令:“谁也不许帮忙!”
余者无人敢抗命,皆在原地旁观。齐奢却面色大紧,掣马紧随其后,“陛下不可!”
原来那老虎竟也会调虎离山这一招,一旦将主射引开,便即掉身一纵,后腿一蹬就跃出了丈把。速度同样惊人的千里马上,齐宏哪里有功夫放箭,本能反应地头一缩,已被一股重击掀翻,由马背上滚出横跌在地。仰面就见着一张急剧扩张的血盆大口罩顶而来,此情此境,他已不再是御宇的真龙,而只是条因惊恐而瘫痪的可怜虫。
取代死神之口的,是一双手。齐宏感到了另一股从天而降的外力再一次把他卷走、放飞——是齐奢由鞍鞯上飞落,一把抛开了他。晕眩中,齐宏瞧见皇叔匍匐在两步外,其臂膀正欲撑起,却被恶虎的利爪拍上了背脊。
千钧一发之际,骤见一支铁箭裹携厉风直贯而来,一箭就洞穿了百兽之王额心的“王”字,撞得它好一个地堂滚。随即就是投枪与长矛,蜂拥而至的“护驾!护驾!”的呐喊。
虎已陷入了人海的包围,侍卫何无为抛开手中空空的弓,冷峻的五官扭曲失形,活像刚刚目睹了末日的降临。他由马背上一纵而下,飞扑向齐奢,“爷没事儿吧?”齐奢却把他朝旁拨开,移了下身子蹭出几尺,鹦鹉学舌一般道:“皇上没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