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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染“嗯”一声,面向乔运则,温然介绍:“这就是犬子——吴义。”
这名字,仿佛一个诡秘的咒语,层层的时光的石门轰然启开。门后是早已消逝的某年某地,有一个白面阉人、一个黑脸大汉,还有两人面前一个手拎弯刀的孩子,以及两句话:
“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吴义。”
每当回想起数年前刺杀摄政王之前,义兄邱若谷将独子向自己托孤的这一幕,吴染都会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掩饰着干咳了一声,向吴义招招手,“来,这是爹新为你延请的西席乔先生,快些给老师磕头。”
谁知那吴义却只哼了哼,冷眼相待,“儿子早说过,无论文武,这师生间都讲究个因缘。比方儿子投在拳师洪老板的门下,就是和他老人家有缘。至于这些教书匠,之前爹也不是没请过,来来去去的却都和儿子话不投契,没什么因缘,白费了许多拜师之礼。要儿子说,倒不必着急磕这几个头,先看看这位先生和儿子是否有缘,再送聘师关书不迟。”
吴染显然对这义子甚是溺爱,虽也拿出几分颜色,却毕竟不到严责的地步,“偏你有这许多歪理,我晓得你不爱念书,左不过勉强跟着念几天,就说和这老师不投缘,硬撵了人家去罢了。什么有缘没缘,还不都由着你说,你倒哄到我头上来了。”
吴义顾盼自雄地臂膀一甩,“爹说得对,这有缘没缘,儿子说了并不算。俗话说‘缘分天定’,就让老天爷告诉咱们,这位先生和儿子有没有缘。”
吴染听得直发愣,“呵,你倒有这个本事,能问得上老天爷?”
“这却不难。”吴义指了指窗下的红木书桌,“待儿子写两张纸条,一张写‘留’,一张写‘不留’,让这位先生抓阄就是。抓到‘留’字,便是合该与儿子有师生之缘,抓到‘不留’,那便开门送客。”
“孽障胡闹!”一怒之下,吴染破口大骂,“从来拜师都是听从父母之命,没听说谁家是要抓阄而定。”
“吴公公,”沉默已久的乔运则蓦然开声,淡定自若,“公子所言在理,所谓‘天地君亲师’,这师生间的缘分非同小可,确由天意而发。不妨就依从公子的主意,看看在下与公子之间是否有师生之份。”
吴染出乎意料地望了望乔运则,便在对方薄似刀锋的嘴角上望到了斩钉截铁的笃定。他心中一转,脸面便转向养子道:“既然先生也这样说,你便去写来吧。”
吴义将腰躬一躬,就反身去到桌前,提笔濡墨,一挥而就。书灯射在他青稚而好斗的脸孔上,有一丝狡黠的笑扯开在嘴角。他再一次快眼扫过手底的纸笺——一张以饱墨写着“不留”二字,另一张是毫无二致的两个字——便快手将其分别折起,做成两只纸阄,同放入一只青绿釉蟾蜍的小盒中。
“这位先生,请吧。”
乔运则并不向盒子一瞥,直接洒脱地掠出右手,食指与中指随意夹起了某只纸阄,又将手臂一抬,把纸阄悬于桌上张天师斩五毒的烛台前,付火焚烧。接着他手一甩,甩落了烧剩的纸灰。
一点火星子一闪,倏然熄灭,吴染与吴义的四只眼睛却同时惊异地亮起。
乔运则向他们淡淡一扫,声音细腻而心思纤毫,“既然一张是‘留’,一张是‘不留’,只要看过剩下这张,便知在下抓到的这张是什么。”
吴义的脸色登时一沉,这才正目打量起面前这位高华俊雅的男子。那厢吴染早已伸过手抓出另一张纸阄打开,一看下哈哈大笑,“这张写的是‘不留’,那先生所抓的那张必然是‘留’。怎么样,这可是你自个说的,你和这位先生有缘是老天爷所定,还不快拜见先生?”
“且慢,”吴义从乔运则的脸上转开了双瞳,左右一溜,“缘分虽是有了,到底也要看看这位先生的才学如何,才好定夺。”
吴染又有些动了肝火,强抑着声音说:“你若不提才学也罢,若提起,爹告诉你,这位先生乃状元出身、学冠天人,你有幸能得他指点一二,是你几辈子修来的。”
吴义立即反驳道:“状元也有的是滥竽充数、徒拥虚名之辈,假如真有才学,何惧儿子一试?”
这下吴染的嘴也气歪了,正要大骂,乔运则却率先将手摆一摆,“公子想要如何试法?”
吴义将两道粗重的横眉斜向里一挑,仿佛是在脸上架起了棍棒,严阵以待,“我念的书不多,文章也考校不来,只写一个字吧,先生来认一认。”
听后,旁边的吴染马上就转怒为笑,“堂堂状元,天下哪有不认得的字?休说一个,你就写百个千个,也是班门弄斧。”
可等吴义将写好的字铺开在桌面上,吴染却傻了眼,只见一张御品宣纸上赫然一个“”字。他没喝过几两墨水,也不知此字究竟何解,便企盼地望向乔运则。
乔运则对着这怪字沉吟片刻,双唇就微一扬,取过了玳瑁笔架上的长锋笔,饱蘸浓墨,在旁添一蚕头燕尾的隶书大字“”。
“此二字相同。”
吴义探头一瞧,“嗤”一声笑出来,“你唬我吗?根本就没有这个字。”
乔运则雍然地将笔搁回,“公子这个字,也是没有的。”
“谁说没有?”吴义拐几步去到书房门口,向外头的一棵残柳张了张。黑蒙蒙的疏枝间,有一跃动的黑影。他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颗石子,“嗖”一声。
细弱的叶条抖几抖,掉下一只老鸦来。
这一手徒手流石的绝技非但眼力不凡,手头上的力道更是惊人。故尔吴义一脸的趾高气扬,拍了拍两手回到原处,把门外的死鸦一指,“左面一‘石’,右面一‘鸟’,以石击鸟,我这个字念‘啪’。”
乔运则单是视若等闲地头一点,右手就从书桌一角抓起一把两指来阔的竹戒尺,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已朝吴义的手重重地抽下去。
吴义尽管身手敏捷,但因对这文秀书生完全没半点的提放,因此抽手慢了一刻,就被戒尺扫到了指尖,更扫尽了颜面,不由得怒容骤生,捏起了斗大的拳头来,惊得义父吴染直跳去前头张臂拦阻,“逆子要做什么?反了你了!”
乔运则却无丝毫的怯避,反而直盯住吴义的一双怒目,将戒尺文雅有度地点住了自己之前所书的那个字,恍如英雄提刀,踌躇自立,“上面一‘竹’,下面一‘手’,以竹击手,我这个字也念‘啪’。敢问公子,两字是否相同?”
吴义愣住了,眼中的一抹怒色恰便似坠树的鸟儿,空留下几支残羽纷卷,羽毛一搔一搔,搔得他两眼忍不住痒,笑意奔涌,接着整张嘴都张开,“哈哈”地大笑起来,便如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侠客终于觅到了一位敌手那样衷心地欢快。吴义把挨打的手往衣边一蹭,再一次由头至脚地端详了一遍乔运则,立身唱了个喏:“先生贵姓?”
“爹不是早说了?”吴染这才缓过神来,大喜过望地插口道,“这就是上一科的皇榜状元,乔大人!”
吴义的脸上迸出了难以描述的某种神色,“你姓乔?莫非就是你胆敢睡了摄政王的女人,结果被他给阉了?”
“义儿!”吴染凛然改容,一张白白的面皮色呈青黑。倒是乔运则并不见波澜震动,仅仅左边的眼角有猛烈的一暇,阴沉而森冷。
吴义盯紧了对方的眼,又一回笑起来,这一回,笑得无声而无息,“那你一定恨透了摄政王,是不是?”
乔运则仍然没有说话,而在吴染能说出任何话以前,吴义已撩起了衣襟,“嗵”地直插跪地,“乔老师在上,请受弟子吴义大礼。虽分师徒,谊同父子,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乔运则俯视着吴义叩下头去,门外的一小片天已完全地漆黑,黑到了再也辨不出,夜与鸦。
10.
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飞快。每隔上一两天,乔运则就会到吴宅教导吴义功课。转眼又到了八月十四,才过午,天色就阴如墨染,乌云滚涌。
乔运则手搭凉棚向上空眺了一眺,加快了步伐。吴家的仆人径直就把他请向内书房,“先生今天到得好早,少爷还在后园子练功场里,小的去叫他。”
“不必,”乔运则将他唤住,“我去叫,顺便看看你们家少爷练功。”
“那敢情好,您打这儿出去一路往西走到头就是了。”
“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