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盘腿坐在只杏黄锦缎棕蒲团上,一手半揽青田,在她肩臂上擦两擦,“你也别闷闷不乐了,高兴点儿,嗯?”

一旁的青田也是席地而坐,幽微火光的映照下,眉结如扣,“在御这幅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好了那么一天,第二天就躺下起不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说不行就不行,比人还快。”

猫篮就摆在两人的脚前,篮中的在御肚子半翻,黯黯无神地喘着气。仿佛单是为逗主人开心般,勉强抬了下爪子,够一够由青田指间挂下来的一根羽毛,却又无力地垂落。青田嘴角一扯,头就往齐奢的胸膛里别进去,“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呢,那么一丁点儿。那时候我和蝶仙她们合住一屋,屋子中间摆了张竹榻,我平日就喜欢歪在那上头看书。在御个头小蹦不上来,总要拿指甲抠着垫子上的流苏穗子一点点儿往上扒。我嫌它上来闹我,就把指甲全给它剪秃了,气得它在榻脚上干挠。后来再大点儿,它就学会了一直往门口退,退得好远好远,猛一下跑起来往这头冲,倒是跳上来了,可常常煞不住脚,又从那头给冲下去,笑得我肚子都疼。我床边有只面盆,要是我起得太晚,它就把前爪上的肉垫在盆里沾湿,一下从床头蹦到我脸上,凉兮兮地乱摁,叫我起来喂它。我难过的时候背着人掉眼泪,它就扒过来拿头拱我的脖子,冲我喵喵叫。我若还哭,它就伸出小舌头,一滴一滴舔我的眼泪,要我别再哭……”青田一下将手横掩住口面,声调哽噎难继。

齐奢一手理了理她肩上的银妆缎荷叶短披帛,另一手垂入篮中,徐缓地理着在御肋条上的皮毛,“你也尽了心了,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连前几天蝶仙和对霞出嫁,你也都只打个转就回来陪着它。有你这么个主人,在御也是个有福的。十五岁,在猫里头算是高寿,尽享天年。”

似乎再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他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重重叹了声。

3.

一叹成冬。

原已是料峭春寒的天气,过了两天居然又下起了雪来。倒不大,一粒粒见土即化,不曾让世界洁白一些,却弄得更像个大泥潭。

在御的病情分分加剧,药石无灵。青田日夕不离地守护着,齐奢虽不能陪护左右,也一再叮咛倘或有变,立即差人相告。这日入暮时分,如园就派出了报信人,打过一场来回,消息又从二门外层层递入,最后是照花踩着双干干净净的羊皮小靴走入了云廊月殿。

“娘娘,王爷已离了大内崇定院,不过有个广州的钱总督今儿到京,王爷要赏他用饭,恰好明儿王府里的寿妃进宫,王爷好像有张什么名单要托她带给宫里的太后娘娘,得亲自回府一趟,就在府里安排和这位钱总督用饭了,这阵子正吃呢,不方便就走。王爷说叫娘娘别急,他一定尽快赶回来,嘱咐娘娘好好吃饭。”

青田半跪在地下,头也不回地冲她摇摇手。抱猫丫头莺枝跪在另一边,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对红通通的瞳仁,倒映出软垫上的一团临终老猫。

等房内的八音钟奏过了一天的第二十个调子,守了在御大半日都一动不动的两人拔身起立,莺枝一声声细问着:“在御,在御你去哪儿,在御?”

昏迷已久的白猫蓦然间抖擞出一股横力,张开了天蓝色的独眼,颤颤巍巍地翻出猫篮,蹭着地往前捱,看着竟是要爬出门去的样子。青田一下子双泪奔涌,她明白,一旦猫儿离家避走,便是大限将至。她直着眼盯了在御一盯,就揩一揩泪,把它捞起在怀里,“莺枝,你叫幼烟去东屋书架上的匣子里取王爷的手牌,再叫照花烧两只手炉进来,万一王爷回来,你就说我去府里找他了。”

王府这边,一听说在御弥留,齐奢也心焦无比,无奈重臣在侧,只得按捺着应酬下去,谈笑自若道:“你到得急,来不及好好款待,只能留你在本王的书斋里吃顿便饭罢了,倒不要怪本王简慢。”

寿山石面的大圆桌对头便是那钱总督,只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厚重,一手将腰间的镂雕雉鸡牡丹纹玉革带理一理,起身拜下去,“卑职虽愚鲁不堪,却也懂得王爷的苦心。若在王府正厅安席,则仪制所关,卑职少不得衣冠揖让,行那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书斋设坐,围桌便酌,便无上下之分,这是王爷对卑职的体恤。更何况这‘和道堂’乃王爷处理国事的私密重地,卑职有幸在这里与王爷对饮,乃是莫大的恩遇。”

齐奢撩了撩手,“说是无上下之分,你倒又跪起来了,坐着。”

“是。”钱总督爬起归席,笑着向外一张,“在广州待久了,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惯,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雪从檐头点点地落,打在庭院中的枝桠上,轻碎而窃细,似一段女儿间的私语。

王府后堂的北房中,两名小鬟立在廊道里望雪,并肩挨头地说着话:

“今年是闰年,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有立春,民间叫‘两头春’的。可怎么春天刚来,竟又雪从天降!”

“下雪不好吗?恰巧今儿王爷回来,没准儿瞧下了雪就不回如园去了呢,留下来陪王妃娘娘。”

“我瞧可不一定。从去年年底大婚到现在,王爷一次也没在王妃这儿留宿,也真是怪了,咱们王妃长得跟仙女似的,王爷还瞧不上,竟不知如园的那个段娘娘美成什么样儿。”

正自悄言间,背后炸响了一声尖喝:“晚晚!”

两人一起回过头,那叫做晚晚的婢女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姚妈妈。”

姚奶妈横着一脸肉,威风八面,“娘娘明儿要进宫朝觐,你们俩还不快去收拾两件衣裳出来,在这儿钻什么沙?”

“是。”

“啧,一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去就行了,别想混在一块取巧。晚晚你跟我进来,再给娘娘抿抿头。”

“是。”

姚奶妈领着晚晚穿入内室,只见王妃香寿一个人独坐在半开的窗前,正定定地往外看。

姚奶妈大呼小叫地冲过去,“哎呀娘娘,你坐在窗边要冻病的,快快快,晚晚快搀娘娘去火盆边暖暖。”

香寿的两丝淡眉儿一聚,幽态足以令毛嫱障袂、西施掩面,“我自爱坐在这儿,就是冻病了也有大夫瞧,要你啰嗦什么?”

“娘娘你长这么大不全是我这个老婆子啰嗦出来的?这阵子倒嫌我。”姚奶妈哪管三七二十一,自管把香寿给架起来推去暖炕上,两把就锁上了窗,“晚晚,把脚炉给娘娘移近些。娘娘,一会子王爷要来,叫晚晚给你抿抿头,把上回太后赐的那套头面戴上吧。”

晚晚取了犀角南珠梳,蘸了茉莉油,就来替香寿抿鬓角。香寿抬起手挡住,“不要梳。”

那头,姚奶妈早取了一条累丝嵌玉双龙戏珠的项圈往香寿的颈上扣合,香寿又轻推了她一把,“不要戴。”

姚奶妈握着项圈,声调高起来:“怎么不要戴?一会子王爷要来的!”

“来就来吧。你回回不是叫我插碧玉钗,就是着金缕鞋,那又怎样?王爷除了交待我同太后娘娘说什么、怎么说,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何必白费功夫?”

“娘娘,你听我——”

“我不要你管!”

香寿也提高了嗓音,瞪起眼和姚奶妈对峙。晚晚在一旁干握着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后就在这时——

“王爷驾到!”

齐奢的枣红皮袍上有几颗稀疏雪珠,他自个掸着两肩走进来,笑了笑,“起,都起吧,姚妈你们退下。”

姚奶妈临走前还对香寿抛了个眼色,香寿装作没瞧见,只埋首斟了一盅新茶,捧来齐奢的面前。

齐奢随便沾一沾嘴唇便放去到一旁,“坐。最近这一段都好?”几乎是刻意取悦的温柔语气。

香寿揽了揽大红素纻丝裙的裙边,在对面坐下来,“都好。”

“脸色怎么不大好看?病了?”

“没有。”

两句便已无话可谈,相对颇不自然。齐奢又端起茶消磨着啜两口,就从袖内摸出一个黄套信封来,“你明儿进宫替我把这个交给西边,让她圈定几个中意的人选,然后你带回来给我,辛苦了。”

香寿双手接了来,“知道了王爷,放心。”

“那,”齐奢把手环去后颈揉两揉,阴寒雪天里,往日的创口在隐隐作痛,“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过来。”

“王爷!”他业已站起,香寿却身一横挡去了前头。大半晌,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低哝出的字句却细如花针落地,“王爷,外头下雪,冷,又滑,天色也晚了,今儿就别回如园那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