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在慈宁宫的寝殿内,喜荷露着一双软绸夹袜半躺在榻上,玉茗在后头替她捶肩,赵胜则夹着膀子虾缩在榻边,蹙额颦眉道:“原就是个散生日,根本不值得提的,再说就算是整生日,那段氏是个什么身份,也配过生日?可而今不光是百官诰命,就连各路郡王、国公、侯府也都差人持了名帖送上寿礼。奴才听人说,礼单上颇不乏奇楠香串、琼瑶玉连杯这样的重价之珍,竟真像给王妃娘娘贺寿一般了。王侯勋爵们狎妓取乐、浪掷缠头,原也平常,可若真当成一回事儿轰轰烈烈地闹将起来,不免沦为笑柄,要说咱们摄政王爷的一世英名就全毁在这‘段娘娘’身上了。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也晓得,那些个掇臀捧屁的还不都跟苍蝇一样,见缝就钻,拦也拦不住的。张扬到这个地步,怕也不是王爷的本意。”

喜荷一头听,一头不住地冷笑,“就算不是本意,也大不成个体统了。这么由着性子,惹得物议沸腾,岂不白糟践了自己的声望?”

“主子这一番操持的苦心,最好是能单独召对,细细地说与摄政王知道。”赵胜贴上前,粗剌剌的脸孔上有着极细腻的温情,差不多吻在对方耳下的一对墨玉荷叶坠子上,“不如请乾清宫的应习公公出面?”

喜荷眼一挑,斜睐而来。自去年初雪的那一天,她再不曾私下见过齐奢,仅有的几次会面不是年节的朝会,就是庆功的大宴。当她只想在床幕里被他身贴身地紧搂着、嘴贴嘴说一场热辣辣的心里话,她所能做的,只是隔着金殿上的文武众臣和他说几句言之无味的场面话。念及自己一场接一场终夜转侧、不得成眠的苦相思,喜荷对齐奢移情别顾的恨意就化为乌有,单想把一个被弃女子无助的幽怨,尊前奏花落。

看着赵胜——这唯一明了并在意自己心事的半个男人——喜荷怯懦地嘘了口气,作为默许。

赵胜退后了半步,但把双膝一跪,“主子放心,都交由奴才来安排。”

除了喜荷外,在这一天似乎还有许多人的心情一样糟糕。前礼部左侍郎、现任户部尚书的张延书,就是其中之一。

而一看到乔运则,张延书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坏了几分。身为摄政王的亲信,其宠姬段氏生辰,自也免不了使人前往祝贺,然而自诩斯文一脉,竟要向当年给自己陪酒的娼妓奴颜婢色,实觉不快,尤其这名娼妓又和自己的女婿瓜葛颇深。心肠九转拐了又拐,顺手就把案头一拍,“瞧你一脸无精打采的,像个什么样子!”

下首侧座的乔运则一弹而起,又躬身,其作态不见半分低猥,只有说不出的丰度端凝。“父亲息怒,儿子并非是无精打采,只因见父亲为公事烦心,想着怎么才能为父亲分忧,一时入了神,请父亲责罚。”

张延书一叹,倒有些自责。这口称自己为“父亲”的半子自入赘以来,抵得过十个亲儿子,不但跟爱女琴瑟和谐,令得家中倍添美满,而且朝务中也成了自个的左膀右臂,真是无一事不贴心。何况人不风流枉少年,此时翻出些陈年旧账来迁怒于他,的确无道理,便又抱歉地把手一晃,“罢了,坐吧。”

乔运则归座,俊爽仪容之上溢满了关切,“敢问父亲如此忧恼,可还是为了侍郎郑芝郑大人?”

张延书以小指刮了刮稀疏的一字髯,毫不讳言:“唉,有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绊着脚,催缴、盘库、清账,到处都是软钉子,叫人寸步难行,怎能放开手脚整顿财政?”

“儿子斗胆问一句,父亲可想过用非常手段除掉这块绊脚石?”

“想倒是想过,可谈何容易?这郑芝曾是经筵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所推崇,服官清慎,捉不着短处,连去年诛灭王正浩一党也没能动得了他,倘若这个节骨眼儿上无故暴毙,岂不有犯清议?反而更叫摄政王难做。”

“摄政王”三字使得乔运则的脸孔有一微妙抽动,遂将头颅深低,以作掩饰,“恕儿子冒犯,所谓‘非常手段’,开门见山并非上策,有时另辟蹊径,反而柳暗花明。”

张延书被勾起了兴趣,“怎么?”

“咱们的目的并不是非要郑大人一死,只要能让他乖乖地离开户部,不再给父亲添麻烦,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你有所不知,让一个大活人竖着出去,可比让一个死人横着出去更难上千倍万倍啊。”

“儿子倒有个主意,就不知可不可行。”

“你说出来参详参详。”

乔运则举重若轻,只给出一个词:“丁忧。”

“丁忧?”

“丁忧乃朝廷祖制,官员的父母若身故,不管此人任何官何职,必须立刻停职守制,回祖籍呆满二十七个月方可起复。有这二十七个月的时间,凭父亲您的通天手眼,慢说坐稳大司徒之位,怕连内阁辅臣的高位也不过探囊取物。等那时郑芝再官复原职,已是明日黄花,能奈我何?”

“嘶,能让他回老家丁忧当然是求之不得,可这郑芝的双亲健在,而且身子硬朗,一时半刻也——”张延书自截自话,为反应迟钝而红了老脸,加上紧跟着泛起的悦色,脸上的那两片红竟经久不褪。“好,好啊!还是你们年轻人脑袋灵、点子多。”

乔运则谦言道:“父亲过奖了。儿子知道其实父亲早虑到了这一层,不过顾念着人伦之情,难以决断。这些不干净的事情,父亲若应允,就由儿子替父亲办吧。”

“务必办得利落些,不可露半点儿马脚。”

“儿子理会得。”

翁婿之间的一方侧壁上横悬着题有“正心诚意”的字轴一幅,字轴这一端的张延书望向另一端的乔运则,不知为什么,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忌惮。

张家小姐张蕊娇望穿秋水,好容易才在夜露深凉时把夫婿望回。手里还捏着支笔也顾不得放,欺身就挨上前,“明儿我要跟爹爹说去,不许他老这么累着你,动不动一谈就是半夜。”

乔运则由两个梳着卯发的小鬟替自个卸衣,笑对娇妻的撒娇,“你不知道我多想能分做两半,一半给爹爹解忧,一半给你解闷。怎么,又作诗呢?都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还老弄这些耗费精神的笔墨之戏,不是叫我在外头放心不下?”

张蕊娇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手往腹部抚去。她身上穿着娇嫩的鹅黄色弹花棉服,脸上肉鼓鼓的,一笑,还露着两颗小虎牙,半分没有孕妇的样子,反像个稚龄女童。“好,我以后再不碰这些就是了,反正就算真修成个扫眉才子,到头来也不及你万一,有什么意思?”

乔运则俯过身,密语而蜜语:“世上所有的扫眉才子都加起来,在我这儿也不及你万一。”

丫鬟们偷眉递嘴,识趣地退出。张蕊娇笑了又笑,将两手一起牵住乔运则,“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怀胎头几个月害喜害得厉害,身子这样不方便,要你孤枕独眠。”

乔运则亦是一派比翼连枝、仙家美眷之态,“为了你和肚子里的宝宝,这算什么?你晚上好好歇着,有不舒服就叫我,啊。”

由于张蕊娇身怀六甲,乔运则就在卧房里另支了一张床,夫妻分眠。其实这对于乔运则来说是偌大的解脱,可以有好几个月不用履行那讨厌的责任,尤其在今天——“她”的生日。他追忆起远得像上辈子似的从前,每年她生日,他总会替她描一幅写真。最初那几年,她自己还没什么好衣裳,都是向年长的当红妓女们借了她们出局的衣裳来穿,一张小小的脸儿从那些织金的、平金的、缂金的……不合体的华贵料子中长出来,似一尾青涩的嫩苗,笑笑地坐在那儿让他画。他一年年地把她画出,画出了一朵国花的盛开。然后她最美的韶华,被移入了一只金子打的花盆。她从摄政王那里得到的隆恩盛宠,他有所耳闻,也同样听说了宫廷贵妇们对此的说长道短。那些长舌妇不明白,这压根就不是摄政王的耻辱,而是他乔运则的——一个连最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只能要么把她失去给死亡,要么失去给另一个男人的可怜虫。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知道青田变了心,爱上了摄政王——为什么不呢?连他自己都会爱上摄政王的!既然他连张延书都可以爱。好笑吗?他乔运则之所以伏上妻子稚嫩的身体,为的就是她父亲这老男人。从头到脚,他的婚姻只是一桩忘年恋、断袖交,令人一天比一天更作呕。还好,他还有个为自己而作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