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一半时,齐奢的火已轰隆窜起来,他自个连句重话都舍不得撂的人就在他屋檐下叫他自个的奴才给撂了耳光?这整件事简直就是个响亮的耳光撂在他脸上,撂得他耳鼓都疯响。他看清了青田面上的血痕,手中的在御对他微弱地叫了声,伸出生有细细倒刺的小舌头,在他的虎口舔一舔。

齐奢放开了兜住猫儿的手,横臂挥出,“周敦,传我的话,把萃意那个贱婢——”

说到一半卡住了,仿佛记起了什么。地下的幼烟屏息以待,王爷该是记起了萃意的美、萃意的好吧?但王爷所记起的,只是把头转向另一边,“你说。”

青田面向立在阶下候命的周敦,打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剜掉一眼,撵出去配人。”

每个在场之人都露出了骇异的神色,一霎的死寂后,幼烟失态地哭叫了起来:“娘娘,娘娘,使不得啊娘娘!娘娘您发发慈悲,萃意是糊涂,可罪不至此啊!王爷,王爷您替萃意说句话,王爷求求您了,您不是不知道,萃意平日里最是个心高气傲的,您剜了她一眼,又把她撵出去随便配个小子,可叫她日后怎么见人呐?您这是存心不给萃意活路啊,王爷!”

齐奢的两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犹疑和痛惜,每一分情绪都被青田一览无余。她含在眼中的泪冻结了,失望而冷漠地从他脸上移开了目光,一个字不多说,紧抱住在御回身便走。齐奢几乎在同时伸臂挡住她,腮角硬了硬,“周敦,娘娘说的都听到了?照办。”他把一个眼色隐秘而微妙地递过去。

周敦接了这眼色,垂目眨两眨,“是。”

地下的幼烟不曾捕捉到这电光火石的一幕,惊得整个人向后一软,坐倒在自己的后脚跟上,“王爷,您真不念您和萃意多年的主仆情分?萃意这些年从没什么错处……”

齐奢早已背过脸,一手扶着青田的腰际伴她回房。迷怔里,幼烟搏命一击地朝前一扑,扯住了齐奢长袍的后摆,“王爷!王爷您什么也不念,就当念在萃意‘侍候’您一场的份上吧,王——”

她自动住了嘴,齐奢稍别过半边脸来,把一手指在她鼻前,脸上的神色狠硬如铜墙铁壁,足以拦截任何的言辞。他自己则是一无置辞地,直起腰,转过了身。

被灯笼拉长的一对黑影双双消失,幼烟孤独地跪在朱红色的门槛前,陪伴着她的是天头的白月亮。

月映幽窗。

窗内,一副鎏金蟠花烛台上的数十支粗烛已结满烛泪,人面上亦有珠泪涟涟,一滴滴全滴在猫儿的绒毛里。毛已起了缕、打了结,泛出微黄的颜色,随肚皮的起伏颤动着,似覆雪的枯草。

齐奢望着眼前人与猫,叹一声,递过一只碗,“把这燕窝粥喝了吧,照花说你从昨儿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这可不成。”

青田拿手背印一印眼泪,摇摇头。

齐奢却仍只是递着那碗,“你这样,是存心叫我愧疚不是?”

她依旧没说话,却伸手接了过来。齐奢从她膝上托起在御,拢进自个的怀里。

第二天他哪里都没去,从早到晚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和在御。临睡前,周敦进来请安,捧上一只蟒龙锦匣。齐奢将匣子放来青田手边,“给你的。”

青田揭开匣盖,见匣内是一道黄灿灿的金牌,约有三寸长、一寸宽。齐奢将牌子搁进她掌心里,“这是我的手牌,见之如我亲临。倘若日后你有急事找我,叫人拿了这牌子,进出王府、大内、六部值房,均可畅通无阻。”

青田的指尖经过手牌上凹凸不平的纹与字,坎坷如心境。

“还有,”他沉吟一句,“我已经交待过了,这园子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令出必行。”

青田把金牌放回匣中,好半日,沉眉向他凝来,“萃意怎么样了?”

齐奢有一丝迟疑,后道:“按你昨日的吩咐赶出去配人了,不过她伺候我多年,施以剜目酷刑,我有些不大忍心,只叫人狠狠杖责了一顿。你不会怪我吧?”

一声近乎于宽慰的叹息轻舒于青田的双唇间,“我当时说要剜她一目,实是在气头上恨极了,事后也是越想越悔。”她扭开脸,以一种哀凉的安静垂视着床上的在御,“幸好你仁厚,顾念旧情,只是难道你不觉得我太狠心?”

齐奢也转目于猫儿,把手掌在它的背部擦一擦,“你好久前就同我说过,在御是你从小养到大,不曾离开过一天,你说你无法生儿育女,早把它当做孩子一般。哪个母亲目睹爱子遭此毒手,还能够心平气和?说到底,都怪我。”

他始终低着眼,迟缓道:“青田,照道理,我该光明正大把你接进王府里,但,怎么说呢?我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事儿。萃意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就敢对你如此不敬,而我府里不消说继妃、侧妃、世妃,就连王嫔之中也颇有几位名门显贵之女,个个眼高于顶。而你的出身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册封的,只能混迹于那些末等姬人。只恐怕我一个看不见,就有人仗着名分上的高低变着法地整治你,再或暗地里给你来些零碎割剐、细作手段,也足够你受的,天天有置不完的窝囊气。就算那些人肯安守本分,仍是有许多三六九等、立不完的规矩,在谁跟前你都得小心做人。你无拘无束惯了,若一下被丢进那地方去,定要抑郁难捱。我想着,倒还真不如在这如园里,随你自由自在,门一关你就是王妃娘娘,谁的脸色也不用看,爱怎么就怎么。可话又说回来,不住进王府,你就只能算是房‘外室’,当真是连个通房大丫头都不如。但我,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没办法给你个像样的名分——”

齐奢难以继续下去。他千方百计使青田信任了他的爱,可他轰轰烈烈的爱,到最后竟不过是要她做一个连他家门都摸不着的“外室”。她可以毫无障碍地跨进他心坎,却永远也跨不进墙高十丈的王府的门槛。这般的嘲讽,这般的现实。

但几乎毫无空隙地,如翠竹的摇曳接应微风、清空的碧云接应鸿雁,青田接应了他:“三爷,大凡女子,有谁不想光明正大地嫁做良人之妻?我也不是自甘猥贱,没名没分就愿意托付终身,只是人各有命,强求不得。自幼我就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名分’之与我,好比净土之与花海,远在彼岸,从不敢有所妄想。我这话你别嫌刺耳,当初我和姓乔的那人在一起时,也从不曾拿‘名分’一说难为过他,今日又岂能来难为你?我所盼所愿本不过是与你为婢,在诸多的贵族侍妾间忍气吞声地和你厮守上几年,已是命中之幸,眼前你给我的,比我想的已是多出了千倍万倍。”

齐奢沉寂了少时,“可你该得的远非如此。”

青田清和一笑,“想必上辈子你真欠了我的,才叫你对我这样一个低微之人如此爱重。”

齐奢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来,“早知撞上你这么个前世冤孽,我又何必流连花丛弄了满身的累赘?只虚位以待等着你,也就是了。”

这一说,倒真令青田笑生双靥,“罢了,说得自个这样克己。”

“倒真不是说说而已。”他拉过她一只手,将下唇在她的指甲上一点,“我这些天回府里,白天总是岁暮酬酢、排日宴会,晚上谁那儿也不曾去,不是独宿,就是歇在继妃那里。想来你也听说过,这位继妃也姓詹,是镇远公詹家的女儿,和我故世的王妃是不出五服的堂姊妹,十年前先王妃去后,老头子指给我的。结果刚放了定,还没等过门就赶上国丧,紧接着我又被圈禁起来。这詹氏倒也刚烈,家人叫她改聘,她却说一女不事二夫,只要替我守这望门寡。我后来解禁时,她已是二十好几的老姑娘了,我便以续弦之礼将她迎娶回府。对先王妃我一直是抱恨含愧,早已立定了心意此生再不册正妃,这詹氏既为继室,也就越性册她作了‘继妃’,这些年府里的事情都交由她一手掌管,她也算治家有方,同我和睦相敬。只詹氏的性子太过端严持重,年纪虽小着我两岁,瞧着却总像个老姐姐似的,让我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她又睡眠不佳,我怕夜里打鼾吵着她,老早就分床而眠,闺阁之事许久没有过了。”

齐奢见青田撇眼睃着他,不由淡淡地一笑,“以后逢年过节,仪制所限,我也少不得回王府虚应个卯,但我回去只在詹氏那里,你不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