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天外飞的事儿呢!这位娘娘从窑子院儿里带出来的毛病,睡不到太阳晒屁股就起不来床。王爷可是军人习气,天不亮就要习练弓马的。说是每日里起身,王爷全不许值夜的人进去伺候,自己摸着黑做贼似地溜出屋子,就为怕扰着人家睡懒觉。这才真真是‘贤小姐拥绣衾春睡方酣,玉钗横宝髻偏乌云乱挽。小姐,你好懒呐!’”那人引着《西厢》里红娘的唱词吊了一把嗓子,咯咯直笑。

后一人跟着笑两声,又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说,这出身到底当不当得数呢?一样是土和着水,被拿在手里玩弄的就是泥巴,有个人样儿供在龛里就成了菩萨。”

“敢情你这小蹄子是说王爷捡了块烂泥巴,给自己捏了个菩萨供着?”

“嗳,我几时这么说了?我把你个烂嘴的!”

欢声即起,欢声即终——屋舱外,萃意迈了进来。

才听那一句戏词,萃意就已猜到这二人是谁,定是园中的伶僮。这些伶僮全是年少的小女娃儿,难免爱玩爱闹些,看在萃意眼里却是戏子们天生的张扬放荡,很是不喜欢,偏又见她们言语中竟对那姓段的贱女人颇有钦羡之意,岂不叫人大动肝火?

两个小戏子见猛地走出个人来,再细细一看之下,吓得直接就四肢着地,魂不附体,“萃意姑娘,萃意姑娘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了!”

萃意拿手扶了扶发髻中的一支银花钗,细长的鼻尖一耸,“都给我起来。”

午后的阳光淡如白纱,又隔了厚厚的两层棉窗纸落入,更显朦胧模糊。宜两轩妆房的躺椅上铺着灰鼠椅搭,幼烟侍立在椅前,青田在椅上裙带半褪地横卧着,手里捏了本宋人所撰的《清波杂志》翻弄,正感倦乏,忽见萃意一边一个拧了两个小戏进来,将她们往地下重重一掼,“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再统统学一遍!”

青田和幼烟均是愕而无言,只听着萃意连斥带骂,那两个女娃连诉带哭,一炷香的时间才将整件事情说了个明白。青田不动声色去到妆台边坐下,信手打描金彩绘的妆匣子中取一管螺子黛,“‘玩起来是泥巴,供起来是菩萨。’这话倒也有趣,是你们俩谁说的?”

“问你们话呢!”萃意厉喝一声。

两个女娃抽抽噎噎地相顾一番,其中一个把手在膝面上来回抹着,怯怯地举目向上望一望,又赶紧耷拉下两眼,“回、回娘娘的话,是、是我。”但听得音色柔丽,吐字又慢,仿佛念道白似的。

正巧照花从另一头进来,侧目一望,蓦地拍了个巴掌,“嗳,是你!娘娘,她就是那日唱《牡丹亭》杜丽娘的,我还说她眼睛生得出色呢。这是怎么了?”

青田也不答她,只望着那小旦面露浅笑,“果然生得出色,一双眼水灵灵的,却是腼腆庄重,是个闺门旦的好样子,唱得也是敲晶碎玉、香兰泣露,小小年纪有这份功底,算是了不起了。”

“嗤——”

原本颇有慧眼识珠的喜色,青田这一下冷了脸,斜乜向一旁,“萃意,你笑什么?”

萃意把腕上的一串珊瑚手钏撸上撸下地把玩着,游目他顾,“我那日不过推了照花一把,娘娘就对我疾言厉色,今天这两个小贱坯胆敢出言污辱王爷,娘娘却同她们有说有笑。这,我就不明白了。”

“萃意!”幼烟在一旁出声低叱。

青田微微地又笑了,“你的意思是批评我处事有欠公允?”

萃意也干笑两声,“的确难以叫人心悦诚服。”

幼烟已急得汗流浃背,猛撼了萃意一把,“瞎说什么,还不快跟娘娘赔礼?”

“没关系,让她说。”青田回脸对住了菱花大镜,用黛子于眉尾极轻地扫两下。她有天然的长眉逶迤,这一画更添翠色,也便透出了更醒目的寒意。“那么依萃意你的意思,该当如何开发这二人?”

“各打五十大板。”

“罪名是——?”

“犯上不敬。”

“好,传我的话,把这两个小戏子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两个女孩连连叩首告饶,萃意大感意外间又得意地冷眼取乐,却不妨青田淡然追加道:“萃意一般处置。”由不得她惊跳着喊起来:“凭什么?”

青田扔开了手中一斛千金的眉黛,情态散漫地从镜中瞟着萃意的倒影,“我在问话,你却出言打断当面顶撞,越俎代庖教我如何管教下人,这都不算‘犯上不敬’,什么才算‘犯上不敬’?你自己定下来的处罚,我若不依了你,岂不又叫你说我‘处事不公’?”

又有谁“嗤嗤”几声,却是跪在地下的两个小旦边抹着眼泪边偷笑。萃意狠剜了她们一眼,复恨恨地斜瞪着青田,“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有意袒护她们。”

臂上的一对老翠镯玲玲相扣,青田抬高了右手,一下下拿指甲细剔着眉头,“这话奇怪,我跟她们非亲非故,做什么要袒护她们?”

“那谁晓得?也许是——”萃意交抱住臂肘,一字一顿,“物、惜、其、类。”

“萃意!”幼烟几乎是高嚷出来,完了就紧摁住自己的嘴巴。

青田也顿了一顿,接着徐缓地拧转了上半身,黑眼仁中闪现出一对极亮的白点,“这个‘类’是什么‘类’?我没听懂。幼烟你听懂了,那就给我解释解释。”

幼烟急得直搓衣带,口内不知支吾些什么。倒是照花冷冷地细笑了一声:“娘娘,这您怎么反而不懂呢?她们是戏子,咱们是娼妓,自古娼优不分家嘛。”

“哦——”青田大为满意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萃意,你是这个意思吗?”

萃意也自忖太冲动了些,只是既已撕破脸,不得不仍硬邦邦地架着肩,似只冷冽的白瓷瓶,磕碎做千片以换得掷地有声。“我并不敢有什么意思,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青田瞧着萃意的骄傲模样,不觉真怒攻心,这女人当然可以眼里不容沙子,因为她不用活在残酷到会把每一片花瓣都撕碎的风沙中,不用每天一睁眼就等待着被侮辱和被损害。这两种青田早已受得够够的感觉,很不幸,萃意又让她感受到了。

双蝶恋花的软缎鞋从地毯上无声地踩过,青田走去到萃意面前,声音冷得像一把冰碴子,“可这沙子已经进了你的眼,容不得,你就把这对勾人的大眼珠子——”她的手拂过她的脸,手指上的金镶琉璃护甲冰渍渍地就停在了萃意的眼皮上,“自己抠出来扔了吧。”

萃意连骇带气,直瞪瞪的好半刻,蓦然脚一跺旋身跑了出去。幼烟也跟着跺了下脚,“娘娘,我、我去骂她。萃意!萃意!”

青田眼梢都不动,只坐下来接过照花的奉茶,向仍跪在地下的两名小戏正色道:“你们两个背后妄议主子,本该一人一顿乱棍打死,姑且看你们年幼懵懂,又是初犯,先记下这个过,着一人罚俸半年。若有再犯,必不宽贷。”

小戏们深伏于地面,只知感激涕零地叩首。

青田刮了两下盖碗,呷上一口茶,“跪起来说话。”随蔓延口颊的茶香,人也缓和了口气,问那一脸鼻涕眼泪的小旦道:“你今年多大了?”

小旦先向同伴惶惑地望了望,“我,我十岁,啊不,十、十一了。”

“叫什么?”

“奴婢叫秀官。”

“本名呢?”

“永莺。”

“以后不唱戏了,跟在我身边,你可乐意?”

小旦把一双眼瞪得足足占掉了半张脸,灼灼地朝青田扑闪了好一阵,稚音明脆,“娘娘不哄我?”

青田笑笑道:“你名字里这个‘永’字犯了先王妃的讳,得改个名。她叫照花,你就叫,嗯——,‘莺枝’吧,好不好?”

小旦不意竟有这一番奇遇——被这戴着一手金护甲、整只手都是金手指的女菩萨点石成金!如误闯进戏文里,小小的脸庞散发出油彩的光华,端端正正纳头四拜,“莺枝谢主子赐名。”

青田收了这样一个乖觉的小心腹,亦感高兴,神色方才泛出暖意,马上又因遏然撞入的幼烟而转寒。她把手朝其面前一竖,唇齿间有如潮涌出的厌恶和森冷,“幼烟,你不用跪,也不用求。我早知道萃意看不起我,我也不用她看得起我,我只是不愿意眼皮子底下有个让自己不舒服的人,相信你能理解。你转告她,等王爷回来,叫她想个辙儿自己去说,回王府也好,随她去哪儿也好,我是不要她了。”说到这儿又一顿,叹口气,“总之王爷绝不会从我嘴里听到萃意一丝半点儿的不是,也就是了。”

幼烟哽咽了起来,“娘娘您真是心怀宽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