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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意笑了声,笑声是疲倦而丧气的,“你忘了那些个无宠的姬人小主是怎么给咱们塞这个送那个,求着咱们在王爷面前提提她们的名字、说说她们的好话?咱们那位爷,家里的、外头的,成群的女人虎视眈眈,他顾也顾不来,一个眼不见就丢在一边,不撞到跟前他一辈子也想不起。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与其做个姬人,守着那不值钱的名头发霉,我宁愿留在王爷的身边做个丫鬟,好赖还能日日见着他。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见天在他眼前,从头到脚地服侍他,是我痴心妄想,总想着他能顾及一点儿情分,可谁知他竟这样地不在乎我、不把我当人,让我来伺候他从窑子窝儿里拣来的女人!”
泪水漫出来,萃意拿双手捧住了脸。幼烟的眼眶也红了,她把她揽在肩头,抱慰着、拍打着,“你提起这个,我倒更要说你。咱们背地里也就算了,才你当着那么多人一口一个‘婊子’,回头万一传到那人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我看她貌似亲善,实则精干无比,不是个易与之辈,你做什么非要招惹她?就说你今儿干的这件蠢事,你也事先不与我知会一声,要是我知道,一定不许你的。你把针放在她那丫头的鞋里,不过扎一下,不痛不痒也就完了,你自己却要被罚到这里来受苦。你看看这地方用的都是黑炭,你用惯了银炭,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味?这炕上又冷又硬,只怕睡上两夜真要闹起伤风来了。人在矮檐下,还是低头为上。你才也说了,王爷在女人身上从没什么长性儿,可偏就待这一个情有独钟。你说是缘分也罢,是那女人手腕高明也好,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一意去硬碰硬,那可不是以卵击石?还是忍了吧。”
萃意又是空瞪着眼一笑,眼神飘忽,“我也想忍,可幼烟你想想,要是有个人,你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你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切,你还得天天对着这个人,跪她、拜她、巴结她,你会是什么滋味儿?每回轮着我坐更,我独个缩在门外冻得硬邦邦的地铺上,听着那女人在里头又香又暖的床里和王爷恩爱缠绵、销魂欢愉,我们间那道薄薄的门像是隔开了三界六道,她是人,我是畜生;她是天神,我是饿鬼。我看见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又怎么能不怒火满腔?”
“萃意,”幼烟意竭词穷,终是摇了摇头,“你呀,真是应了那句话,‘小姐身子丫鬟命’。”
萃意的唇角抽缩了一下,“丫鬟,也比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强。”
幼烟又一次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松开了萃意的手,站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素缎棉裙,有冬的阴冷刺刺地从裙角钻进来。
“我明儿去回段娘娘,说你养了两日,风寒已好了,请她许你搬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11.
次夜临睡时,幼烟便把这话向青田提起。青田半个字也没多问,只把手中的一柄仙鹿珐琅背梳轻撂去妆台上,“既好了,就回来吧。”
天明起床时,青田见萃意又跪在床下,特意向她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身子易受寒,就不该往风口里站。凡事都是一个道理,倘若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回头自受其害,除了叫人说一声‘糊涂’,那是可怜都没人可怜的。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更应该懂得好好地保重自己。”
萃意刚开始闷头不吭气,幼烟在一边拿肩轻撞了她一下,她方低着嗓子应一声:“多谢娘娘教诲。”
青田端起了漱口水在口内一转,吐进了萃意手捧的福寿双全银盂里,“对了萃意,前儿我泡脚的时候,你说那不是你的活儿,我这才想起来,好像自打王爷回府后,里里外外就都是幼烟她们几个忙活着,也从不见你动手做些什么。我倒要问问,从前在王府里什么才是你的活儿?”
又等了好半天,萃意才半死不活地蹦出来一句:“我也没什么活儿,不过有时给王爷倒茶递水罢了。”
青田美目一转,其后有机锋,“好啊,那么从今以后,这近香堂里倒茶递水的活儿也就都是你的,要不叫别人说我太纵着你,竟比主子还受用些呢。”
她说到做到,梳洗一毕,前一句令人传饭,后一句就声声唤起来:“萃意、萃意,倒茶。”
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闲散的唯有萃意和在御,人掇了个小墩子背靠着墙,猫伏在墙根下,一道晒太阳。
听见屋里的召唤,萃意只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将鼻梢一鼓。边上的幼烟正打着一条络子,“嗳”一声,丢下了络子就起身入内。
里头的包镶炕上,青田披着宝照大花的皮袄,和照花面对面坐着玩翻花,四只手被一把结成双十字的红绳绕在一处。等幼烟将倒好的茶放来跟前,青田笑斜她一眼,“我才说了以后倒茶是萃意的事儿,你忙什么?”遂将嗓音轻扬地提高,“萃意,倒茶,萃意!”
片刻间就见萃意一阵风地卷进来,抓起幼烟才倒的那盅茶往地下的茶桶内一泼,又向暖壶中重新倒满,上前“嘭”一下直蹾在炕桌上,拧身就走。
“站住。”
青田在她背后漠不动色地出声,拿眼瞟了瞟溅出的一圈水花,“你在王府里也是这么伺候那些妃嫔娘娘们的?”
萃意轻盈盈地转过脚,她今日穿着亮白袄子、秋香绿中衣与青缎裙,更配着一副半月水波腰封、银珠宫绦,玉立如广寒仙子。
“我才说了,我在府里只伺候王爷,连继妃都不伺候,没伺候过妃嫔娘娘,不会伺候。”
这傲气逼人的表白仅仅令青田挑了挑一边的嘴角,她将手中的绳结三两下翻做个鱼形,往高一抬,放开了照花被缚的十指,“不会,那就得学。照花——”
照花下得炕来,由茶槅上新取了个茶盅,“来,萃意,我教你。倒茶得这样,不能把那些个浮茶沫子冲起来,娘娘口齿娇贵,所以你倒完茶记得要吹一吹,吹得时候也得小心,口劲儿要轻,可别叫唾沫星子进了茶,瞧见没有?还有送茶的时候,你也得看着点儿步子,怎么就跟那大象闯了来似的?茶盅要稳稳地放,还要记着说:‘娘娘请用,娘娘仔细烫。’这才像话。”
青田把眼皮对着桌上的盖碗稍稍一扬,“萃意,你就按照花教你的样子再倒一盅茶我瞧瞧,你这么伶俐,想来该一学就会。”
萃意生生地噎在那里,无奈幼烟从旁使劲地拽她,又递眼色又努嘴,“萃意,啧,萃意,娘娘说话没听见?快,再倒一盅来。萃意,你是死人呐?动一动,快。”
萃意只好忍辱负重,依样倒一盅茶捧来青田的面前,蚊子一样哼一声:“娘娘请用。”
“学得不赖,且放着吧。”青田一笑置之,又把绷着绳结的双手向照花送来。照花伸出手一勾一结,就翻出个同气连枝的大茶碗。
萃意咬着嘴唇转出屋,走到原先坐的地方,盯着坐墩狠狠发了一会儿愣,忽瞥见窝在墩子边的在御,狰狞一笑,抬脚就飞踢过去。在御“嗷”一声,夹起了尾巴逃开。一边的月魄她们默然相觑,谁也不出声。
一过了破五,天又阴起来。
这天一早就像要下雪的样子,青田便连近香堂的门也不出,只关在帖室内,一头练字,一头叫人传了园中的伶僮在湖心的映音亭唱曲,吩咐“不拘什么,最近师父教些什么,随意唱来就是”。
没多久便有笙笛管萧托着一阵曼妙的歌声随风潜入,先是生旦合唱了一出《琴挑》、一出《断桥》,接着是《长生殿》中老生的“南吕一枝花”,整整八转一气呵成。青田在窗下听得入迷,悬笔赞叹:“孙管家说园中养的这些个小戏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可我这些日子听着,竟比外头的大班还要强。”
在一旁磨墨的是照花,空捏着墨锭发笑,“我也是学过几天戏的人,听了她们的真要羞死了。”
青田倒持毛笔,拿白玉笔头在照花白玉般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不是我说,会的那几出全唱得荒腔走板,若非人生得好,哪个瘟生才叫你的条子。”
照花掩嘴笑出来,“还‘娘娘’呢,满嘴里又是‘瘟生’,又是‘条子’,可说的都是些什么?”
青田也失笑,“你这小鬼头竟敢拿我打镲?瞧我在你脸上涂一只大乌龟。”
二人玩闹一阵,再听去,亭中已又换过一个小旦在唱着,声音虽略显稚嫩,却也刻羽引宫、字字有情。青田深觉技痒地跟着哼两句,索性丢了笔,把照花一推,“你去把我的琵琶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