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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泉舍侧首的一层锦槅穿出,再越过一道曲折槅子,就是一扇横着墨字小匾的花罩。孙秀达笑着向上一扬手,“娘娘您细认一认这匾上的字。”
青田仰首去瞧,见入木三分的三个字,骨气平正却又险劲有力,正是齐奢的手迹,曰“宜两轩”。她心中一动,不由得红了脸。
宜两轩果真只小小地方,一明两暗,明间是起居室,左首一间是妆房,右首是卧室。这里又与别处相异,珊瑚铺窗,素银雕户,挂着层层的大红鲛绡帐,帐上刺满了金丝满池娇,风一起,满眼是涌动的莲花与鸳鸯。帐后的红木大床镶螺钿、贴金箔,床帷亦是大红缣丝连珠织金,内铺着一床凤栖梧桐被,只一床。
青田兜眼一扫,双颊就滚热如沸,忙退了出来,在起居室的一张洋锦软榻上坐下。恰好一阵钗环玎珰,那叫做幼烟的使女手托一只描金兰苕的茶盘上前来,青眉素面似一道温茶,甜淡而润人。
“娘娘请用。”
青田稍带着些羞赧一笑,取过了盘中一只卷草纹的小盅浅抿上一口,立觉一条笔直而沁人的细线由喉头直下肺腑,使人绝然忘俗。
“好香!这是什么茶?我竟尝不出。”
孙秀达耷垂着两臂立于一旁,含笑解惑:“怨不得娘娘尝不出,这茶叫密云龙,出产在江西南康县的一小块焦坑中,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上乘的只有十斤左右,全部得尽数上贡,所以能品出这种茶的人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王爷今年也只得了两斤。这茶好是好,但挑水挑得厉害,若以普通泉水来烹煮,味道便发苦发涩。皇宫中是专取玉泉山的山泉水,咱们却只拿才那天泉舍古井中的井水,味道竟还要好些。”他笑捧过另一茶盅,两手献予暮云,“这位大姐你也尝尝。”
暮云瞥眼望着青田,青田笑着将自己手中的茶递过去,“你只拿我吃剩的尝尝鲜,如此稀罕的茶,咱们一来就糟蹋了两盅,可不是罪过?大管家,劳您大半日费尽口舌,这一盅还是您拿来润嗓吧。”
孙秀达一听,反忙将茶放来榻案上,迭声推却:“不敢当不敢当,多谢娘娘垂怜,小的可没有这一份口福。那娘娘您在此吃茶略歇一歇,小的出去叫他们备船,过一阵再来请娘娘渡水去瑶华洲。”
“可不能够了!”青田一手连摇,抚腮笑出来,“才不觉着,这么一坐下方觉腰酸腿疼,今儿是一步也不能动了,改日再去吧。”
孙秀达也笑出了声,“小的就说只这一段路就足够累坏娘娘的,这连园子的十中之一都没有走完呢,就在这左近还有仿仙家情趣所建的‘小蓬莱’、仿世间粳稼所建的‘归田园居’,哦,王爷的射圃和角觝房也在前头,另还有一所佛堂,西路的花园中则豢养着梅花鹿、仙鹤、锦鸡等各式珍禽异兽,娘娘一天逛一处,足够逛个小半年的。呦,娘娘瞧我这人,真是说惯了,嘴一刻也闲不住,还在这儿聒噪。娘娘既累了就好生歇息,一会儿午饭就送上来。那小的先去了,娘娘有其他什么吩咐,只管随时传召就是。”
青田扶住暮云立起身,朝孙秀达点点头,“真是辛苦大管家了,您慢走。”
孙秀达去后,青田又向那几名丫鬟莞然一笑,“这里暂没有什么事儿了,大家都去吧。”
其余五人都躬身称“是”,独那萃意只把膝略一曲,口里也不出声,跟着就转出去了。青田睃了她一眼,倒也不以为意。那头暮云已直接就将案上的茶端了来,“咕咚咚”地猛灌了一气儿,又抽出绢子来捻着嘴,“可累死我了。”
青田不觉发笑,一行自己重新落座,一行指了指大榻那头,“这儿没外人,你也坐下歇会子。能有多累,就牛饮起来?白费了这样的好茶。”
暮云笑着一屁股歪去榻上,长舒了一口气,“姑娘,我自小跟着你,那些个达官显贵的别墅也不知到过多少,什么样的豪侈没见识过?总以为也算是经过大世面了。今儿这一遭才叫知道,什么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贵’!”
青田正一口口地啜着茶,听到这里,出了神似地拿两手环住了茶盅,双目向四面环视着。新奇的欢愉过去后,渐次升起的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仿若一个被抱上皇位的三岁幼童,那命运施与的、全然超出其掌控的荣宠,她不知这一切,是福,还是祸。
暮云向这里瞅了瞅,绞起眉来问:“姑娘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高兴,”青田拧过脸,对她笑了笑,笑容是登基大典的礼乐,盛大而清平,“高兴。”
2.
午时初刻,午餐就送了来,酉正是晚餐。每一席都铺了三四桌,浅底大银盆所盛的乳猪、蒸鹅等大菜,西施舌、江珧柱等精细珍肴,红烧鳓肋、清蒸鲥鱼等新鲜野味……青田寥寥吃几样,只是心神不宁地等待着。
直到了戍末,才等来了他。
一进门,齐奢就高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原说下午就该回来的,怎知事情一件接一件,实在是脱不开身。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来人说你不回来吃,我也就没等你,自个吃的。”青田笑着迎上前,却只插不上手,四五个侍婢全围了过来侍候着齐奢宽衣。他在红绿之间,只不停口地和她问答着:“怎么样,逛过了园子吧?……都去了哪里?……这屋里的摆设还中意?……你要不爱,只管再叫他们采办就是。”
一时服裳安顿,他一手接过奉茶,另一手就摇一摇,“你们都下去吧,暮云你也下去。”这里饮过茶,笑微微地向青田细望来;见一件同心珠扣的小紧身束着她一搦柳腰,下面就一条散腿撒花裤,长发披散在肩后,仍是半潮的。
“呦,你这是——洗过澡了?”
这一问,就把青田问了个绯红映面。齐奢颇有余味地笑了,俯来她颈边低吻一声:“那我也去洗洗。”
他的吻热热地烫在她颈后,经久不散。
青田以手捺住了心口,倚坐烛边。不过一刻来钟,齐奢就只穿着件寝衣自外间踱回,身上有素淡的清香。他走来床头坐下,笑望她。青田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些她驾轻就熟的什么,但她却只觉咽喉发干双手潮烫,惊怯的两眼都不敢看他一看,只好惴惴地低垂。
随即她感受到他的气息、嘴唇,他的吻,他的舌尖带着薄荷青盐的味道游向她的舌,触碰着、纠缠着、绞紧了,她的心也跟着越绞越紧,紧到全身的关节都僵直得一动也不能动。
齐奢明显感觉出什么,他停止了动作,疑云重重地看过来。青田捏住了两手回望,神色惨淡,“对不起,我、我不行,真的不行。”
齐奢若有所悟,面色有一丝的缓和,“这事儿不用你行,我行就行。”
青田被引逗得微现一笑,就沉敛了颜容。
齐奢叹声气,抬起了两手摁在她的肩头,“想什么呢?”
好一时,青田才出声,依旧是垂首低眉的,“三爷,我久处卑污之地,岂能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我——,非但身体不洁,而且那种种的蛊惑献媚、欺哄诓骗、尔虞我诈……我当初无一不为。眼下想起来我觉得好羞耻,在你面前,我真的好羞耻,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抬不起头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伤悲,以及必须要赤裸裸地面对他时,她永久的自卑。
但,短暂的沉寂后,齐奢的双手就令她抬起了头来。
“你知道你好在哪儿吗?”
青田咬住下唇,怯懦地躲开了眼神。
他顺着她双颊向后一抹,把她的一整张脸全捧在手里,如捧着一朵小而白的睡莲,“你就好在,压根不知道自己好在哪儿。我迄今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停停,改口道,“一个人,器质如此稀有贵重,而全然不自知。”
她一分分地抬起了眼,齐奢凝注着她,调子低缓而深沉:“青田,你没有罪,你所遭受的一切是世人对你犯下的罪行,还要将罪名加诸你身。这浊世本就是个烂泥潭,人人都在泥沼里打滚儿,遍地污秽之中,我只见过一株莲花,华光耀目,如日卓午。”
青田直直地望定齐奢,她的目光汇入他的目光,如川流归海。末了,涟漪在她眼目中、唇角边荡开,“你以莲花赞我,我又怎配?你哄我的。”
齐奢报以一笑,推了推眉额,“我说,你也不张开眼看看自个的处境?就眼下这样儿,爷抬抬小指头就给你放倒,还用得着‘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