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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上镶满了红宝石和绿祖母,青田的视线中就有无数梦魅明粲的光点在烁动,一闪一闪地坠在她眼睫上,是一片近可摘撷的星天。可还不待她说什么,齐奢的声调又已一变,惫赖而浮夸:“你瞧,这样说话才有意思,爷一张口就是自个都料不到的漂亮情话,哪怕曹子建、李义山再世,谈情说爱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没个书记官在册,把爷的生花妙句一一笔录下来。”
青田又笑了,他是从不肯正正经经流露深情的,那些有损于男子气概的、甜到发腻的情话,总得搀着些油腔滑调,这样子也无非如一个怀春少女偏要对情郎嗔眉冷目,是另一种骄傲的、强悍的羞涩。而她,则分外地落落大方,依依笑凝来,“三爷一字一句,青田尽录于心。”
这一回轮到齐奢愣住,在他的印象中,这是青田第一次如此坦然真挚地以言语回应他,如同那一夜,以眼泪。他望着她一览无余的柔情双眸,也想像那一夜一样扎扎实实地拥抱她,但此时此刻,他们间却相隔着生与死的更迭。这一霎他无法再直视她,因此他转过眼望向了一旁桌上的一套古越窑茶具,佯笑一声:“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爷进门这么半天,连茶都不请爷吃一口。”
青田低眉懒声地一笑,“是了,可不是我疏忽了?那只细线划花的小杯是我常用的,其余的都干净,恕我不能过来伺候了,三爷只管自己招呼自己吧。”
已半凉的茶有更清冷的香,齐奢自斟了半杯,却仅仅抿了一口就放低,手指在如玉似冰的瓷质上摩挲着,忽而扬目笑道:“说了这一会子你也口干了吧?我削只苹果给你,润润口。”说着当真就自桌上的果盘里拣了只苹果,又抓过了盘内的牙柄小刀。
罗帐微垂,青田自烟雾缭绕间注视着他,眼中含着润洁而光彩的笑,“呦,真想不到三爷竟如此多才多艺,还会削苹果呢。”
“开玩笑。”他动作很慢,但一板一眼,认真如天下的头等大事,“不是跟你吹牛,什么粗活儿细活儿爷没干过,样样拿手。”
“爷这一身本领全是在塞外练就的?”
“可不?小时候住在紫禁城,慢说削苹果,擦屁股都不消自己动手。”
青田双手掩面,狠狠啐一口,“我瞧你讲话愈发粗糙了!”
“原就是个粗人。”
“粗人仔细着些,若不小心削了手,可不兴疼得哭鼻子。”
齐奢耷拉着眼,哼一声:“长这么大,爷只为一件事儿哭过鼻子。不过你不用问,爷和你还没熟到那份儿上,不会告诉你的。”
“三爷?”
帘外有谁轻声呼唤,齐奢的手一顿,“进来。”
随裙幅的微响,暮云打帘而入,声音隔着脸上的罩帕听起来有些发闷,语速却极快,火急火燎的:“对不住三爷,打扰您和姑娘了,只是外头出了点儿事儿。”
“怎么?”
“突然来了一队巡警铺的人,说是那染病的郎中在疠所里把这两天有过接触的人家全部一一交待了,其中就有姑娘。那些官差们又听姑娘发了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口咬定姑娘定是感染了瘟疫,非说现在就要把人带走押去疠所里隔离,现正跟曹旺儿他们几个护院拉拉扯扯的。没三爷的吩咐,我们也不敢瞎说您在这里,可只怕那伙人真的硬闯进来,倒冒犯了三爷。”
青田已听得绷直了身子,两手在被角上紧抓着。齐奢却不紧不慢,只唇角微微地一掀,“他们办事儿倒挺利索。周敦呢?”
暮云抬手向哪里一指,“才妈妈请了周公公他们去喝茶,想是在前头楼上。”
“呵,还怪会享福。你去告诉周敦,叫他处理。”接着就低下头,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接着细致地往下削。果皮一寸寸坠下,欲断不断。
暮云呆了呆,方才“哦”一声,小跑了出去。
7.
刚跑到正院,就见段二姐与周敦和何无为打一间茶厅中疾步而出,暮云喘着气奔上去,一把拉下罩住口鼻的绢帕,“周公公!”
周敦截断了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一头撩起长衫去腰间摸弄着什么。
暮云素来机灵,见势也忙将环在颈上的手帕解开,拿手心托了。须臾,便见周敦摘下了贴身的一样东西放在那帕上。
“暮云姑娘,请你把这个给他们领头的看一眼。”
暮云向周敦谢一声,将帕子一拢,捧在手里就往大门去。
大门那儿已拥满了一堆脚大手大头大、腿粗腰粗脖子粗的大汉们:一边是怀雅堂的护院,一边是巡警铺的铺兵,正闹得个不可开交。
曹旺儿将两手叉在腰间,横挡门前,但脸上却兜满了笑,“各位差爷,这又何必呢?都是常来常往的,平时还少了孝敬各位的不成?”
铺兵的小头目一脚踩在门槛上,鼻孔朝天地冷笑一声:“你们孝敬的是从前的白档头,我们侯档头可从没得过你们的孝敬。”
“呵,好说好说,这不最近生意不大景气吗?过了这个月自少不了各位的。大哥们给个面儿,好不好?”
“你少啰嗦!我们只要带那个热病的姑娘走,这儿人来人去的,只耽搁一天就不知又要多出多少的病人来,回头疫情闹大了,你担待呀,还是我担待呀?”
曹旺儿这时也把脸一黑,同时嘴里也“嘿”一声,“那敢问这位差爷,这位姐儿是谁,您知道呀,还是不知道呀?”
“不就那他妈的什么段青田嘛!伺候过摄政王爷的不是?”头目手一摆,满脸的不屑,“什么了不起?这胡同里哪位姑娘还没伺候过个把王爷公爷的,伺候过又怎么样,婊子不他妈还是婊子?老子偏看不上她们那个样儿,刚出道时有个三钱五文的就当宝,恨不得去舔客人的屁股眼儿,一旦走红了,嗐,倒要考量起客人的功架,一个个挑肥拣瘦的,看也不正眼看人。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样的逼。’老子是堂堂正正吃皇粮的,倒怕一个卖逼的不成?让开!”
“嗳,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曹旺儿带同几个护院拿身子死死地封住门,大牙一咬,“不是我吓唬各位,我们姐儿屋里可有贵客,你们冲撞不起!”
头目拧起腮上的两块肉狞笑一声:“你当哥儿几个傻呢?那婊子都他妈染了疫了,甭说‘贵客’,只怕是‘钟馗开饭店——鬼都不上门’!”他身后的铺兵们一阵轰然,“钱哥说得好!”笑声未歇,这姓钱的已正正板起脸来,抖了抖腰中的佩刀,“你们这群乌龟给爷听好了,爷现在就要进去拿人,谁若再敢阻挠就是妨害公务,一并带走!”
“且慢!”
正值剑拔弩张之际,忽闻得脆音乍起。姓钱的眯起眼,见一位青春女子飒飒地走来,脸圆而带腮,黑黑的弯眉,单眼皮,称不上美貌,却是十分顺眼白净,眼神炯炯地把他们挨个一扫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他笑了,“啪啪”拍了两下胸脯,“在下就是。敢问姑娘花名?哥哥改天有空也来给你捧捧场。”
前头他们吵嚷的那些脏话暮云依稀全听在耳内,正是满腔怒火,故意冷冰冰地一笑,“给我捧场,怕你还不配。”
“嘿?”姓钱的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来。
曹旺儿正待出手拦阻,暮云已纵声断喝:“你敢!”
姓钱的倒真把手生停在离暮云的脸蛋只不到一寸处,暮云的手却向前足伸了有一尺,“自己看看。”
“什么玩意儿?”姓钱的犹犹疑疑,倒也收回手,把暮云手托的帕子四角掀开来。怀雅堂的正门高悬着红灯,端端地照在暗花绢帕间一块篆文书刻的牙白腰牌上,令姓钱的当场就一抖。像他们这些铺兵腰中也挂的有腰牌,不过只是块三寸长一寸宽的红木牌,正面书写隶属部门,反面书写当差姓名。另有一种乌木牌是四品以下的低等宦官“火者”所佩,凡四品以上称“太监”者才可佩戴此等象牙腰牌。牌子是反面翻在那里,上头只刻着两个字,第一个瞧起来很像是个“周”。姓钱的不大识字,脑袋却不傻,一看出这个字,吓得简直尿在裤裆里:北京城姓周的大太监,伺候的主子还有哪一位?!
立时一改恶颜,哆哆嗦嗦挤出个笑脸,冲暮云连连鞠躬,“呵呵,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姑娘海涵,姑娘海涵。”又扭脸向后怒斥一嗓子,“都傻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姑娘赔罪?”
兵差们错愕相对,却也不得不扶刀哈腰,“姑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