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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愣一下,才反应出青田说的是苏州话——他有好几个侍妾是苏州人,辨得出口音——但意思却不大听得懂,依稀知道她是在那里叫妈妈,也知道她叫的妈妈不是怀雅堂的段二姐,而是那个当初把年仅五岁的她卖进窑子窝里的亲娘。他记得那次聊天时青田提过,她自小离家,吴语早已忘罄,这时却在胡话里把乡音滔滔不绝地讲来,仿如在最绝望时,仍会本能地,去找那个出卖了自己的母亲。
齐奢俯下腰,隔着绸被把青田的上半身整个地紧抱住。她还在呐呐地梦呓着,泪不绝地滚下。齐奢一下下拍打着她,一个字也不说,只近乎于畏惧地体味着:心,是多么古怪的一件东西。这么些日子他所见所闻、他亲手所行的尽是些惨绝人寰之事,满门抄斩、千里流放、投毒暗杀……一打开密报就是酷死、自戮、血书之类的字眼。然而不管多少条人命、多惨烈,对他至多也只有一声叹息的重量,当前却只为了个发热的弃儿,就把一颗根本油盐不进的心疼得他如在油锅上煎熬。齐奢更着紧地把青田往胸怀里搂了又搂,充溢着本该对许多人有、而对她却并不该有的,深刻的内疚。
天明前,不得不离开时,齐奢就离开了。青田仍做着乱梦,枯槁的病容上有道不明的昏昏潜流。
5.
数日一晃而过,又当红日照耀之时。
庭院清旷,轩窗宏丽,窗前有华紫搀白的一捧锦葵,清爽娇艳,其间一朵随“哒”一响而断却了花茎,被插入一樽莲瓣花插内。
花插后是笑微微的西宫太后喜荷,一副妙颜血瘀尽消,玉颊贝齿,手捏一把银晃晃的剪刀,佩有三支剔丝珐琅护甲的手又往鲜花当中拨拣着,挑出了一枝正欲下剪,太监赵胜却踅进来,生得粗粝凶蛮的脸庞笑得赛过花朵。
“主子,今天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东边的’亲自来望主子的病啦。”
喜荷很舒畅似地把眼皮半闭起,“也有这么一天!照道理说,我詹家也是紫府旧族,我年纪比东边大,服侍先皇也比她早,又生了儿子,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东边不过仗着娘家势大,一来就当上了皇后,这些年更是借名位之尊处处刁难于我。这口恶气,总算能好好地出一出了。”笑涡在她的嘴边溅开,手内的银剪重重一合。
慈宁宫正殿内,东太后王氏坐立不安。王正浩乱党案令家族所遭受的重创使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向摄政王一派的西太后示好。这大概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贵足踏贱地,因而便把宫房内的陌生摆设一一打量,借此打发等待的时间。当每一件摆设都已看烂,手中的一盏蜂蜜燕窝也已由温热啜到冰凉时,方才等到太监回转。
赵胜抖了抖两道又黑又粗的板刀眉,语气刁钻:“回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正歇晌呢,平日里也该醒了,偏偏今儿这会子还没醒,奴才是左等右等,到底不敢惊扰。要不母后皇太后先请回?改日等我们主子大好了,再去慈庆宫道安。”
听毕此言,东太后的贴身太监吴染的一张脸黑成了烧剩的烟丝,东太后本人则堪比冒火的烟枪,直接把瓷盏往桌上一撂,拂袖而去。
这一场放鸽子对当惯了凤凰的王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在回到慈庆宫后不久,便有兄长王正廷前来探视。王氏狠狠地哭诉着午后在慈宁宫的遭遇,一张脸全揉进手绢里。
“分明就是借机报复,就因为我当年让她在宫外跪等过,今儿就当着那么多下人让我足足干等了两刻钟,故意羞辱我。”
王正廷坐在凤椅下首,看起来毫无改变,永远是气度沉凝,一双眼静森森的,“都怪三哥不好,自从出事就始终得不着机会进宫,今儿好容易才找到借口能见上一面,让妹妹受委屈了。”
王氏倾诉一回,总算郁结稍解。一壁揩拭泪迹,一壁吸着鼻子询问:“爹爹的病好些了吗?”
虽则亲自将老父严密软禁,王正廷却脸不红心不跳,用一副极坦荡的口吻答道:“父亲为挽救王家、平息摄政王之怒,不得不亲手斩杀大哥,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他一人承担,实觉痛心无伦。能够暂时不理朝政,安静颐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王氏冷哼半声,“咱们王家还没到日暮途穷呢,就已经有小人忍不住跳出来张牙舞爪,倘若真有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怕是西边立刻就会请我这位东太后移迁仁寿宫,跟那些个太妃一起孤独老死。”
“妹妹多虑,稍假时日妹妹就会发现,西边非但不会为难妹妹,反而会和妹妹同心同德。”
“嗬,我们有什么地方可同心同德的?”
“对付摄政王。”
王氏几近要骇笑出来,头上一副双凤步摇坠下的红宝挑珠哗啦乱响,“三哥你说梦话吧,西边会对付摄政王?那对奸夫淫妇还不是铁板一块?”
“此言大谬。”王正廷以右手拇指同中指轻刮了一下微翘的须尖,面色郑重,“想那摄政王的母后本是你我的嫡亲姑妈——王家人,当年力争立他为储的也是王家人,现在跟他斗得你死我活的不还是咱们王家人?情势比人强。西边最初跟摄政王结盟也是迫于情势,他们詹家虽名望尊崇但权薄势微,故此为了对付我们王家,她需要一位执掌强权的外臣,而摄政王为排黜异己,也需要一位口衔天宪的内援。而今我们王家元气大伤,他们俩外患既除,内忧必生。”
“内忧何来?”
“论情,西边对摄政王,瞎子也看得出,那是情真意切,可摄政王对西边却不过敷衍差事,近一年听说都在外头跟个烟花女子打得火热。倘若是动了真情,让西边知道,以国母之尊严与女子之妒忌,该当如何?”
王氏浓重的泪意有所消退,“三哥,你接着说。”
“论势,皇帝专用的兵符现下已存于摄政王的府邸中,就是说这天下间实际的皇帝已成了摄政王。这些年,摄政王在沙场上、朝廷里拼死拼活、殚精竭虑,这拿心血换来的权柄,来日他会心甘情愿白送给一个坐享其成的小毛孩?西边受我们王家挟制多年,有此前车之鉴,她又岂能容旧事重演,坐视摄政王一手独揽大政,而不怀疑他欺负孤儿寡妇、暗怀篡弑自代之心?”
殿内原就空无一人,王正廷却依旧警觉地两边一望,低声但铿然,“世上最易生嫌隙之人本就是曾经共患难的男女,情比金坚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摄政王跟西边这一对破绽百出的野鸳鸯?耐心一些,鹬蚌相争之日,你我就是渔翁。眼下妹妹只管放宽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韬光养晦。”
王氏一手垂落在侧,手中鸟衔瑞花的帕子湿漉漉地耷拉着,颓然软乱,“我倒想,可惜有人容不得我们韬光养晦。才我听吴染报说,光昨天一天就又有三十七人被拘,其中有个老学究不过是书生积习,指斥时政未免偏激些,竟判了秋后斩决,都快八十的人了也难逃一刀之苦,跛子三可真敢造孽。再这么牵连下去——”
“已经牵连不下去了。”
“怎么?”
“疫病。”王正廷的眉尾稍一动,似一转机的微妙,“此病十五年前就暴发过一次,病初只是头疼发热,但久热不退,进而咳血,见血而亡,其时死者数十万,这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几日起于京郊,现已开始传入内城,到今日上午已发现病人足足两千八百例。如此一来,这阵子光是勘灾、蠲免、赈济、养恤就够摄政王忙活的了。再加上疫症乃天象示警、神明降怒,咱们就等着斋戒祭祀、大赦天下吧。”
慢而又慢地,王氏绽开了一个笑,“看来,天不绝我们王家。”笑靥美若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而这场瘟疫带给其敌手齐奢的,则是完全另一副表情了。
6.
浓眉深锁,两只眼略带疲惫地半垂着,空盯住案上一份批了一半的折子,一语不发地听着案后的一位花须太医口若悬河:
“原只是密云的一对夫妇暴病而亡,结果掩埋得不够深被野狗拖了出来,胸膛糜烂,肺腑外露,就这样感染了全村,又由一村及一乡,由一乡及一镇,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虽则病势汹汹,好在与十五年前的那场瘟疫一模一样,十五年前的‘试真汤’也灵验如初。”
一帘花影、四壁图书间,齐奢终是抬起了双眼,以示垂询,“试真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