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正廷与齐奢之间的密室协议改写了一切。

王正廷辣手诛斩长兄王正浩、软禁老父王却钊、献上东党党人的名册以求自保的内情,最终在由齐奢所一力操控的官方邸报上刊载而出时变为:内阁次辅兼吏部左侍郎王正浩勾结刑部尚书魏渊意欲矫诏窃政、谋危社稷,却遭首辅王却钊勘破,老首辅亲命三子王正廷将长子斩首,同时自愧教子不善,请辞一切官职,交部议处。圣上则念首辅王却钊乃国戚亲贵,赞襄政务多年,且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又系年老多病并手攥“铁券丹书”——恕九死,子孙恕三死,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故此只从宽革去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仍许入阁行走,以示薄惩。

而就在东党人一边为王家犯上作乱而心有余悸,一边为皇家网开一面而弹冠相庆时,一场罗织罪名、剪除党羽的行动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面发动。摄政王回京的第三天,便有两名在朝大员被指为王正浩乱党,与冕服事件和京营叛变有关。东党人中有眼明心亮的,立即主动申请致仕,亦有不甘心之辈仍欲请出老首辅王却钊扳回局面,却由一脸冷淡的三公子王正廷口中得知:首辅突发急病,一律不见来客。

接下来一如星星之火燎原,几十道罢官查办的谕旨接连下发,罪名由“徇私枉法”、“违训越权”,到“藐玩法令”、“贪污欺罔”,形形色色;而罪刑亦由赐令自尽、绞首肆市,到锒铛下狱、发配充军,林林总总;至于弹劾免职的、革去功名的则更数不胜数。足足有十来日,权门云集的纱帽胡同、石缸胡同、王府井大街……到处拥满了镇抚司番役,挨家挨户地抄检。平日里声势显赫的官老爷们此时个个披锁戴枷地被押出红门,深闺女眷们跟在后头披头散发地连哭带嚎,惨象令人不忍卒睹。

而至于摄政王一派则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尤其是西党元老礼部尚书祝一庆与政变中的功臣镇抚司都指挥使孟仲先,二人分别取代了暴死的王正浩与魏渊增补入内阁,正是洋洋自满之时,然而在主子面前却仍需恭恭敬敬、虚己以听:

“王家数代柄国,且母后皇太后仍处尊位,倘若就此一事株连太广、追逼太过,定然引起天下的谤议,故尔王却钊、王正廷父子二人与一些东党耆旧暂时不可清算。虽如此,内阁四席中,王却钊虽还挂着‘首辅’的虚衔,却已有名无实,王正廷此次幸免于难,更是凡事不问。也就是说,祝大人、孟大人你们两位入阁后将执掌一切中枢权柄,这也是百年来,宰揆之权头一次重回士林手中。紧接着这一年,本王还要继续惩抑外戚、纠察弊政,二位就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望你们好自为之,协心尽忠,辅佐圣业,振衰起隳。这一年时间你们做得好,本王自会在圣上面前替你们请功;做砸了,就如同今日的东党党徒一般,罢斥处分、革职查办。都明白?”齐奢年轻的脸庞在摆放着白瓷天鸡尊、青玉宝月瓶的紫檀大案后,似一件铜雕,沉稳而无懈可击。

案下,祝一庆和孟仲先双双补服乌纱,跪地伏叩,“明白,卑职愿效犬马之忠,绝不辜负王爷厚望。”“王爷如此器重卑职,卑职定当誓死报效王爷的荐拔之恩。”

齐奢眼睑一睱,目光转向其中一边,“孟大人。”

“卑职在。”

“最近几桩抄家,还是你底下的人在办着不是?”

“回王爷,正是。”

“本王听说抄检魏渊府时,管事儿的将其家人尽行赶回老屋暂行圈禁,却不留活水口粮,致使五天后家产登记完毕时已有十几人渴饿而亡。还听说有番役行为不检,公然进入内房骚扰官家女眷。家中男子犯罪,罪不及妻孥,除连坐大罪外,此后不准再有此等殃及无辜的劣闻发生。”

齐奢的口气很平常,孟仲先却吓得脸色都变了,一连往地下磕了两个头,“是卑职管束不严,卑职该死,请王爷治卑职的罪。”

“这几天百事繁杂,大家都是黑天白日地连轴转,难免有疏漏之处,以后留心些便是。都起来吧。”齐奢以手支额,手指在鼻峰两侧捏了捏,“别觉着这阵子看着王家,就该咱们得意,越看着王家才越该拿它当个警醒,小心驶得万年船。”

祝、孟二人撩衣起立,齐声恭应:“多谢王爷教诲,卑职谨记在心。”

房中一挂八鹤图的蜀锦门帘外,轻轻透出一声:“王爷?”

齐奢迎目望去,“进来。”

进来的是小信子,先含笑招呼一声“两位大人”,便直走来齐奢的身边,俯腰低声道:“王爷,皇上传召。”

“哦,”齐奢举起右手一挥,“你们先去吧。最近事情还很多,两位身任艰巨,也要自己多加保重。本王晚些会在崇定院,有事直接到那里就是。”

祝一庆和孟仲先谢恩退下,走来大门外,各自拿衣袖擦了擦汗。头上的赤日烁石流金,晖耀着王府和道堂外的千丛细竹。

眼一晃,凝睛再睇,只见已是满庭的桃蹊柳径,正通九楹大殿,慈宁宫。

一停大轿在宫门停下,轿落,帘启,齐奢步出。花树的稠阴交合中,迎上来一身金龙腾舞的少帝齐宏,“皇叔你可来了,免礼。母后自从回宫一直凤体违和,调理了这些天也不见效。朕方才把太医们大骂了一通,他们却说竟是母后自己不肯进药。朕劝了好半天也没用,眼看这会子该去听翰林们讲学,朕得走了,还请皇叔帮朕劝劝。”

“不用劝!”隔过片刻,便如回声一般,传来了西太后喜荷自己固执的回答。

她歪坐在宫中的雕床寝帐内,上身一件薄薄的葱青色堆花烟罗衫,下身沓着一条华丝葛被,眉目的清秀已见端倪,只是两腮的血肿未消,还是伤痕缕缕的,“唉,不用劝,我为什么不吃药,三爷最清楚。”

齐奢坐在床外的一只锦墩上,一手托药碗、一手拄膝,双唇中似乎还含有不曾说尽的劝慰之词。他沉默地垂低了两眼,又抬起直盯住喜荷,喜荷也正盯着他。

霎那,二人的对视中就有些往事断续爆发。

齐宏九岁那年忽染天花,宫里请了痘神娘娘,挂起红帘辟邪,又令官员皆着花衣,御医却依然诺诺摇首。神龛之前,合眸祷告的喜荷陡然开眼,如悟真谛,立传摄政王入内。嘴唇颤抖了半晌后,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的,腥苦而费力,“姐夫,姐姐当年和我同一天分娩,早我两个时辰。父皇表态,会兑现他的承诺,明发上谕立你为储。就在消息传出后,我给你和姐姐的世子送去了贺礼,你大概已经记不得,那其中有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百衲衣。那件衣服是先帝交予我的,他说:‘这是父皇赐给老三世子的,以你的名义送过去。老三的王妃是你亲姐姐,你与她一向姐妹情深,你送的东西她不会起疑。’我整整一夜没合上眼,天明,我亲手包起了那件衣服遣人送去你们府中。那衣服是用天花死者的痘浆浸过的,小儿的皮肤一旦触到,必死无疑。姐夫,要你和姐姐的孩子死的是父皇和先皇,但凶手,凶手是我。我知道那是件毒衣,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知道!”

喜荷的眼泪如抛沙般洒落,她的人也似乎化作了一盘散沙,在陷落、在崩溃,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齐奢截断她,用同样的三个字,波澜不兴。

喜荷震骇地向前望去,终于,她追忆起与齐奢的第一次相会:在姐姐永媛的丧礼上,灵堂,白灯白幔,她浑身重孝的姐夫就站在黑沉沉的棺椁前。她听说过有关于他的许多事迹,她听说这位亲王的整个少年时代都作为人质度过,但他不仅在敌营中活下来,而且和敌人学会了摔跤、骑射、行军打仗,甚至被敌人称为草原上的“萨哈达”,意思是“最勇敢的猎人”。喜荷无法想象一个去国离乡的跛足少年怎样孤身成长为勇士,她只看到眼前一身白衣的青年把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而那双直视她的眼睛里则鼓动着把枪头擦得银亮的寒风。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