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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先行推开窗四望一番,方才回步低声道:“太后,是镇抚司孟大人说有要紧急情,事关绝密,方才将太后请来这里,却不料王家布置得如此周详,竟是连只苍蝇也难飞进来。万一那传递消息之人无法出入,害太后空等一场,那便如何是好?”
“且莫杞人忧天。”玉茗手持宫扇,倒是一副闲定之态,“孟大人行事素来计谋高深、变幻莫测,要不然,王爷也不会在出京前将凡事全权托管于他。他敢劳动太后御驾,必然早有万全之策,咱们不过耐心等着便是。太后,您说对吗?”
喜荷满身的孱弱早就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脸的城府笃定,“王家如此阵仗,名为护驾实为监视,显然也是为防着我名为进香祈福、实为私通情报。以孟仲先的聪明才干当然算得到王家所虑,必不会动用等闲之人,穿过重重的关卡方可觐见。他既指名要我来大隆福寺,递送密信之人就一定潜在这寺中。”
“哦,奴婢想起来了,”玉茗一下攥紧了扇柄,“那一回太后和奴婢对换衣妆,微服离开大隆福寺夜探王府,王家的耳目毫不知情,王爷却事先就得到了消息,那肯定是寺里潜伏有镇抚司密探的缘故。”
“对了,一定是!”赵胜也激动地一拍大腿,又谨慎地压下了声音,“自王爷改制镇抚司以来,就将这些探子分布在各行各业、各地各处,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只有镇抚司特制的铜鱼牌。除直线接头人外,就连这些密探自个身边的亲人也不晓得他们真正的行当,看起来有的是衙门师爷,有的是酒肆跑堂,有的是赌坊里的打手,甚至还有的是街边乞丐,怎么就不能是个出家的和尚?所以一会儿倘若有个带着铜鱼牌的和尚,那就是了。”
喜荷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双目,同时以五指连续轻敲着肘边的炕桌。金嵌缠丝玛瑙的护甲磕在花梨木上,发出了“哒哒”的微声。
短暂的等待后,内室的帘子就被打开。走上前的是一名小沙弥,恭恭敬敬地趋身奉茶。乌漆小茶盘内放着一只五茎莲花茶碗,碗边是一枚铜牌,牌子呈鱼形,阴刻着一只狴犴。
喜荷取了这牌子正反一看,再去看那沙弥。其样貌极普通,看一眼,转眼即忘。因此只是一个沙弥,平淡合掌,“镇抚司都指挥使孟大人托小人问圣母皇太后祥和金安。”
喜荷心下确认无疑,便将手臂一伸,递回了铜牌,“你在这寺里几年了?”
沙弥接过,手一闪便不知藏去了身上哪里,“跟皇太后回话,三年。”
“摄政王明儿个就到京,出了什么天大之事,孟大人定得今日向我上报?”
“确是天大之事。”沙弥单刀直入,话语中便也有了刀光剑影的闪动,“京营都督左健被王家策反,已于京师九门外皆布下重兵,明日矫诏擒杀摄政王。”
仿佛有什么将整座佛堂都摇撼了一下,赵胜和玉茗呼吸骤停。喜荷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遏然挺直,手掌死死地揿住了炕桌,已变成灰白色的指节似一截截的小尸体。
“那左健是摄政王一手提拔、当年同征鞑靼的副将,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沙弥向恐慌万状的西太后睃一眼,照样是从容不迫、声平气静,“左大人幼年丧母,全靠着父亲一手拉扯成人,与老父的感情分外深厚,乃是鼎鼎满名的大孝子。五日前,左老太爷外出看戏,王家在半路将其掳走,作为人质要挟。忠孝不能两全,都督大人选了孝。”
喜荷不消再弄虚作假,这一次真的是天昏地暗、行将昏厥。她感到赵胜的手扶住了她,玉茗往她的鼻前送上了一只绘有一匹骏马背驮玉瓶——取意“马上平安”——的琥珀鼻烟壶,耳听那机械的声音继续道:“孟大人托小人转告太后,镇抚司上下誓死效忠摄政王,但目前的形势,即便太后即刻下旨撤去左健,罢黜的上谕也要经过内阁发出,内阁或截旨不发,或迟发半日,已于大事无补。假如绕过内阁下发中旨或干脆直接暗杀左健,又恐怕王家趁机煽动军士哗变。别无他法,只有先行知会太后与摄政王,请摄政王暂缓入城,从长计议。”
在鼻烟直透囟门的酸辣味道中,喜荷大口地吸着气,缓缓地站稳、站定,“这么说,孟大人也已派人出城去通知摄政王?”
“是。”
“好,我也去。”
“此地均被王家布下了兵马司的铺兵,插翅难飞,堂堂圣母皇太后如何走得出去?”
喜荷把视线一转,“玉茗,咱们就故技重施吧。”
无喜无怒的沙弥终于露出了一丝人的表情,是极端的骇异,“太后难道是想易装微服?不不不,王家这次原就意在监视,外头的许多鹰犬都见过太后的凤面,就算换过了衣裳也一样认得出,一旦被捉到现行,后果不堪设想。太后您万金之躯,绝不可以身犯险!”
喜荷把侍从的手、鼻烟壶一一地从身畔拨开,面上那一对甜美的梨涡遁去无踪,只有高高鼓起在腮边的两块硬节。
“我说要去,就一定要去。”
自喜荷进入客室小憩,大隆福寺往来人等全蹑着手脚,气也不敢多出一口。就在这一片静谧当中,乍闻得“哗啦啦”一阵,接着就响起了太后的凤音:“贱人,国家社稷之福全砸在你手里了!什么,还敢辩?来人,掌嘴四十,然后送回宫里司礼监治罪!打,动手,给我打!叫你动手,打!”随即就传出了女子胆怯而尖刺的哭泣。
廊道内,僧侣莫不惊诧莫名,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探听一番,摇首叹息道:“大内有一尊收藏多年的玉胎观音像,皇太后本欲一会儿赠予本寺收藏,结果叫个女官给失手摔碎了。阿弥陀佛。”
“原来如此,唉,当真是大不吉利,难怪太后娘娘动怒。”
隔着紧闭的房门,只听太后的怒气愈发旺盛:“再打,重些!想掉脑袋是不是?给我狠狠地打!”某些什么敲打在肉皮上的结实沉闷的声响,一下清晰过一下。
房内,玉茗双膝跪地,早哭做了泪人一般。赵胜也是涕泗满面,一厢落下滚滚的热泪,一厢落下手内的刑具——一把专用于掌嘴之刑的皮巴掌。西太后喜荷终于心满意足,不再暴怒地高声叱叫——她已完全叫不出声来,嘴唇、鼻洼、腮帮子、两颧,全被奴才所执握的皮巴掌重重扇打着,血迹奔涌,万紫千红,而贵为一国之母的她却欣然领受,仿似只是个热恋中的少女,在与朝思暮想的情郎会面前,总要先做些描眉画眼的勾当。
不多时,聚集在禅廊外的众僧便见双目通红的太监赵胜把太后的那名贴身宫女押送出门。宫女原本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鬏都已被打散,厚重的青丝垂遮在脸边,所露出的一小条脸盘也血肿得不成人形。一路出了佛堂,在百来名皇家侍卫们半取笑、半怜惜的注视下,趔趔趄趄地被装进了一乘密实骡车,接受回宫问罪而去。
被戒严的车道中唯有榆柳成行、花畦分列,空无一人。
然而,这清冷的一条路却引向一场热烈的争论。首辅王却钊重门密脊的府邸中,瓦楞间有檐雀儿在喳喳急叫,檐下则布满了唇枪舌剑。老父前,王家两兄弟慷慨激昂地辩论着,三弟王正廷合拱着两手,嗓音干焦而急切,“父亲,您可千万别相信西边,说什么下人打碎了佛像气得犯病,要在寺内留宿一晚,明日另做法事——全是一派胡言!如此看来,她一定是洞悉了咱们对付摄政王的计划,不知玩什么猫腻。得赶快派人盯住那个受罚的宫女,而且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在今天把西边的请回宫。”
“这才是荒诞不经之谈。”兄长王正浩面现侮慢,拂袖相驳,“先不说西边怎么可能得知情报,就算她得知又如何?一介妇人能有甚作为?了不起,就是明白大局已定,张皇避祸罢了。话分两头说,不管西边的到底知不知道内情,倒都是留在寺里的好。父亲您想想,明日一旦大事做定,当然是要尽早明发上谕。西边那婆娘若在宫里,反而架着小皇帝难缠,她不在,咱们岂不把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依儿子看,打碎了佛像还恐怕真不是什么猫腻,正是上圣显灵,恰恰就兆示了跛子三跟西边的下场。”
“鬼神之说岂可相信?”王正廷愈加情急,便有些口不择言起来,“简直愚蠢到家!”
话音甫落,面上已“啪”一下,挨了大哥王正浩一巴掌。“小子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