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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人此际,正身在太清历历、虫声啾啾的旅夜间,在一扇群星泻影的雕窗下。齐奢遥对着万里星光,拱膝半坐。
是童年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对住一斗一斗的星,他的心就似趁着好日光去晒书的人们,必要把堆积如山的心事一一摊开来晒晒星。而长达数年,他每每晒出来的货色不是些《战国策》、《贞观政要》,就是些《孙子兵法》、《吴起兵法》,非说有压箱底的男欢女爱,也只能算《素女经》那种一笑而过的春宫禁品而已。当真有关“情”字一书——自然,十几岁时就翻阅过,他那本书里的女主角有着绝美的异域名姓——可都不过是偷灯禁火被窝里的辗转,因少年人特有的毛躁,情节都顾不得细看,单顾着翻找某些不甚雅观的片段。蓦然有一天,他无意间翻开了一部情爱话本,完全被迷倒,背过人,一句句、一词词地品,让动心、激情、狂恋、妒忌、焦虑、磨折……这些填满每一页的字眼填满他的每一夜。但这并非是出于疯狂,恰恰相反,齐奢清醒地懂得自己之所以愿意忍受着一切爱憎起伏、纠葛痛苦,只因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快乐。没错,看到她,想到她,知道这世上竟有个她,他就已足够快乐。何必问因由呢?当伟大的力量已把这一切交到你手边,你张开手去接就好了,不提防、不怀疑,就勇敢地使用一次从未使用过的姿态,一个没受过背弃伤害、只具有无限信任和依赖的、宠儿的姿态。因此齐奢才觉得,躲在这里晒一本婆婆妈妈的情书,是作为一个血溅沙场的战士迄今所干下的最富有男子气概的事。
他幸福地笑起来,用心沿着字与字之间正确的转圜,沿着它们闪耀着星光的轮廓,把属于自己的思念打磨成型:青,田。
青田的脸容是微微的模糊,在灯火初明的夜色里仿佛是一颗半透明的琥珀,有什么在芯子里凝结着。她扶住暮云的手,在车下站定。押车的士官并不下马,仅在鞍座上交抱一拳道:“末将已将姑娘安全送抵,这便告辞。”暮云忙掣出备好的一封银票双手奉上,“一路重劳军爷。”那士官却不接,单摆了摆手就调马而去。
车子也跟着瞬即去远,留下主仆二人与几小捆行李。青田两手抱着猫儿,望向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杨柳楼台:后角楼一吊吊湘帘、一串串彩灯,灯上大书特书着“怀雅堂”。
一名护院探头向这边瞧了瞧,奔过来,“这不是青姐儿?回来啦!”
消息一转眼就从后门递了进去,掌班段二姐正躲在房间里拿黄杆大戥称银子,一听说,锁起了银子就朝跨院里赶来。迈进门,就瞧见暮云领着桂珍几个小丫头在收拾铺床,青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只穿了紧身的袄裤卸晚妆。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叫“妈妈”,青田从镜中望过来,也起身一礼,“妈妈。”
“快起来快起来。”段二姐扶起青田,一手攥住她的手,另一手在她面上摸一摸,“怎么妈妈看着竟又瘦了些?敢是旅程辛苦,不曾休息得好?”
青田微带倦意地笑一笑,“还好。”
“摄政王爷呢?没陪着你回来?”
“王爷还有些事,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自个先回来的。”青田的眼神一闪,接着便闪烁其词,“我走这段,院子里生意怎么样?”
“好!”段二姐振了振身上的橘色蕉布衫,精神亦振振,“你照花妹子愈发能干了,一晚上常有十来个局,对霞和蝶仙也都说找个大户帮衬一笔赎身嫁人,就连凤琴那丫头,也有人要给她点大蜡烛了。”
青田不由得十分讶异,“怎么我才去两个月,就有了这许多新闻?对霞和蝶仙要嫁人,嫁给谁?又是谁替凤琴点大蜡烛?”
屋子内外早已换过了斑竹帘,帘上闪过一道影,一个婆子在外叫起来:“妈妈,内账房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有一笔账不对。”
段二姐面上的肉立马一跳,“好女儿你一路也累坏了,今儿晚上早早睡吧,明儿咱娘们再说话。你几个妹子都出局了,回来也得三更半夜的,不叫她们来扰你,等你明儿睡足了再见吧。”
青田一一应下,“妈妈且去忙,账目上的事儿本就繁杂,心上别着急。”
“嗳,那乖女儿你歇着。”段二姐又在青田的脸上头上擦摸两把,才拉着门口那婆子叽叽咕咕地转去。
丫头提来了热水,青田洗漱过也就躺上床。明明是疲劳不堪的,可睡意却迟迟不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究竟在帐中张开眼,无端端一叹。斜对过窗下的横榻上,暮云低唤了一声:“姑娘,是不是走了困了?”
青田又一次叹一声,权当作答。暮云下床掌了灯,打开一只小橱伸手掏两掏,随后就嚷起来:“桂珍,从前三爷给的龙脑香呢,你给乱收到哪里去了?”
过一刻,就见桂珍揉着眼晃进来,“不就在那神龟献寿的锦匣里?”
二人翻找一阵,取出了一只匣子来。地下的小香炉本焚着些水沉香,暮云又拿小匙自匣内舀了些龙脑香的香屑撒去上头,青烟中霎时间腾起了一根红色的烟缕,满室异香。暮云洗过手,再冲了一碗淡蜜水送入帐里来,“姑娘喝点儿甜水润润口,躺下接着睡吧,这香味最能宁神催眠,一会儿就睡踏实了。”
青田含了几口,又向床内歪去。不多时,人就像分做了两半,一半睡得乱梦连篇,另一半却总是清醒的——由关外的那一夜至北京的这一夜,她一直是这样分做了两半。有一半,似人们在深眠之中无从抵御梦境的来临一样无从抵御内心间汹涌的情感:一位妓女对一位王的感恩、牵念、眷恋、爱;另一半,则似人们梦醒后嘲弄梦的荒诞不经一样,嘲弄着这一切。青田清晰地觉出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把她抢拽着、撕扯着,她梦见齐奢的脸,又仿佛那是乔运则的。
前世今生,如同她的白猫在御,无声无息地穿过了房间。
次日唤醒她的依旧是在御,舌上细细的勾刺刮在她面上,青田睁开眼,将猫儿揽入怀。
起了床,盥洗,梳妆,用饭,默经,写了几行又丢下笔,把案头的夏鼎商彝一件件地亲手擦拭,却无缘无故手一抖,就把一樽青釉褐蓝长沙窑的小罐摔落在地。丫头们赶过来收拾,“姑娘没割着手吧?”
青田退开几步,夜间的龙脑香已散去,倒是竹帘外几盆珠兰茉莉的暗香如丝如缕。帘后又透出了一带日照,精工细作的织花地席上前后踩过好几对锦鞋,笑语喧哗: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就是,还以为你把我们都给忘了呢。哎呦,这是怎么了?”
“哪个丫头这么笨手笨脚的,摔了这样值钱的东西,等着挨妈妈的鞭子吗?”
青田笑起来,自往贵妃榻上坐了,一手指住对过的文石大榻,“你们快坐吧,可别扎了脚。才是我不当心失手摔了,不干丫头们的事儿。”
对霞、蝶仙和凤琴三个新妆初竞,各自在榻上歪坐下。蝶仙握了柄贴花纨扇,在耳根下扇两扇,扇得一束细珠银耳线簌然作响,“哦,那就另当别论。姐姐这样有名的富婆,就是一天摔一件也只跟玩儿似的。”
青田莞尔一笑,“今儿可真真奇怪,大家竟起得这样早,倒像谁下帖子请来似的。”
凤琴骨碌着一对眼,抢着道:“昨儿就听说姐姐回来,那时你已睡了,我们几个便商量着早上起早些一同过来瞧你。”
对霞自榻几上的嵌玉瓷碟中抓了颗藕粉桂花糖塞进嘴里,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照花妹子陪五大少去方家园消夏了,要不然她也一准儿不请自到。”
暮云托了茶盘上前,青田取过一盅茶端在手内笑,“难得大家伙儿的孝心,大清早特特地跑来给姑奶奶请安。原该赏你们些什么才是,只是关外荒僻,我这一趟又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带回几样风土之物,只能让你们空着手回去了。”
“瞧她这轻狂相儿”,蝶仙剜一眼,也笑着接过茶,“知道的说是从关外回来,不知道的还当从玉皇宝殿下来的呢。”
凤琴咯咯地笑两声,问说:“姐姐,关外好不好?”
那边几个小丫鬟已将碎片扫净,掂着簸箕出去了。青田向她们一觑,又向这头觑来,若谑若笑的,“好不好,左右不过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可说,倒是你们几个快些挨个从实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