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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是敌国,人却是亲人。三爷幼年被送往鞑靼,与二王子是十几年的结义兄弟,和彼此的亲兄弟相比竟要亲出千倍万倍。”青田想起齐奢曾对她讲述的故事中那一个跛足的小皇子,与将其从地上伸手拉起的大男孩。她莞尔一笑,转面暮云道:“三爷说,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二王子就是‘几乎’中的一个。”
鞑靼的军人约有数百,迅速而安静地就在外围扎寨。苏赫巴鲁本人则被齐奢请入了大帐中促膝倾谈,一个时辰后,两人方才并肩出帐。天色已暗,营地的空场中燃起了几根巨型的火柱,两方军队如何无为、莫日根等十几员虎贲将士就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美食美酒。齐奢与苏赫巴鲁打横同坐在首席,挨着齐奢的手边又斜加了一张小桌,是青田的座位。
去年摘牌子以来,青田再不曾经历过笙歌不夜,且今晚又不消侑酒待客,却成了席首上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妆扮。选来选去,挑了件万字地一枝独杏的长褙子,下着素帕裙,挽一个倾髻,耳眼内钉一对白果大的鸽血石塞子,素雅俏丽,扶着暮云姗姗出场。场上有两名武士在演练着刀枪,正当四面连声喝彩,她趁这时悄然在齐奢的邻桌落座。齐奢瞥见她,就拿手肘朝身畔的苏赫巴鲁一撞,向青田这里指一指,说了句什么。苏赫巴鲁转过一张方方正正的紫黑色脸膛,笑着向青田点了个头,一面把她仔细端量着,一手就搂过齐奢的头颈叽里咕噜地回说了一大串。齐奢抖肩而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这一切均被青田收之眼底,她微有不快,攒眉直盯而来,正与苏赫巴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那看起来野兮兮的蒙古汉子一愣,竟闪现些许的羞缩,调开了眼目。
许多许多年以后,青田会带着笑聆听苏赫巴鲁亲口追忆起这一场相会,但其时,她只挑个空恶剌剌地向齐奢“嗳”了一声。
场上已换作一个长眉秀楚的鞑靼少年在奏着把音色苍厚的琴,齐奢正听得入神,被她这么一叫,神思不属地转过脸,“嗯?”
青田往他这头探着身,压沉了声音:“你才跟那鞑靼人说我什么来着?”
齐奢咋了一下舌,也倾过来,低低道:“什么‘鞑靼人’?你客气点儿,那是你将来的大伯子。”
“别想浑绕开,说我什么来着?”
“我说,”他将一对笑眼向前睐住了琴童,只把脸更近地凑住她,“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
青田不等齐奢再把《西厢记》中张君瑞见莺莺的情辞接着往下念,已笑骂上一句:“去你的!好好说,到底才和他念叨我什么来着,这么半天?”
“好好说啊,我才和他念叨,兄弟这回可栽了,撞见了命里的夜叉星,不成功便成仁。”
青田听见这话,明知齐奢是信口开河,可一张脸却不由自主就发起烧来。他偏好不好又转回眼来看,结果他一看,她脸上的飞红就愈烈。青田将一手反冰着腮角,很着恼地睰了他一眼,收回了上身正目端坐。
齐奢也抽身,不出声地笑起来。青田已有好几次在他跟前脸红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脸红,但一个生活中除了男人就是男人的女人脸红,是完全另一码事。其实青田的美不是不带风尘气的,如一切水做的女子,水中被泼入了脏污,日久便坏死成一窝泥淖。但她却是绵绵若存、深不见底的活水,吃进再多的脏,假以时日吞吐沉淀,就又是一汪洌然可鉴的清水面。与一名无知少女的纯真不同,这风尘气里的纯真,在齐奢看来,甚至是值得敬佩的,正如人们敬佩一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他就坐在离青田几尺远的地方,不停回想着她害羞的模样:凝白的皮肤下渐涌渐散的鲜红,仿佛一滴血,在一碗浓浓的马奶子酒里怒放出的动荡。
马奶酒的醇香弥漫四方,天空上众星升腾。而令人信服草原上的星斗是同别处一样的星斗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的这些显然要浑圆、盈亮、充满质感得多,跟它们相比,北京城上的那一堆仅仅是假珠宝似的赝品。
就在这烨烨生辉的星海下,男人们痛饮叫喊、豪笑取乐。青田也和暮云抵首谈笑、自斟自饮着,偶然听到身侧爆发出大笑,她余光一扫,便遇到齐奢的眼。毫无道理地,她慌忙地闪躲了,不敢细望。
他的眼,是继对往事的回忆外,第二项令她坐立难安的事物。
13.
用不了多久,就听着有汉语声、蒙语声混杂在一起轰轰的叫好。齐奢和苏赫巴鲁一同起身走向了场中,齐奢略带酒意地笑着,几下解去了外衣盘起在腰间,赤裸裸地露出了半截身子来。
火炬在他背后灼灼地烧着,青田隔岸观火,只觉得这火一路烧进了自个的心里来。隔着衣衫,她无数次见过齐奢的身体,除去衣衫,她则见过更多的男人的身体,可从未有一次,她见过这样的:肌肉虬结,强壮如狮,黧黑的胸口上生有着毛发、盘踞着累累伤疤。她追想起乔运则,精瘦而优美,皮质光滑,握在手间是一管温柔的白玉笔;而眼前,则是一柄刀。青田忽然间想知道,假如将手指自齐奢线条凛冽的背脊拂过,会不会被割伤。
另一边的苏赫巴鲁也褪去了上衣,身体是一般的紧实健壮。他拿右手摁住胸口,弯腰行礼,接着就伸出两臂扑过去。直到他与齐奢难分难解地扭做一处,青田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摔跤角力,而她则一直在瞪着一双馋眼,目不转睛地看。
手心的伤痕又古怪地作痒,青田一面抓挠着纱布,一面把透红的脸颊别向一旁。身畔的暮云正全神观战,冷不防失口惊叫,紧张得将她一把拉住,又拼命地喊好。青田任由其兴奋得叽叽咯咯,自己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狠压上一大口,再不朝场内一顾。
她不知比赛是几时结束的,也不知胜负,只恍然间听到雷鸣的掌声,而后就嗅到了一股子气味,不是香味,但却出奇地好闻。她往后一回脸,就瞧见:齐奢正经过她身边,背上浮坠着一层汗,一颗颗如沉重的金珠,他自己拿手擦抹着,粗鲁不羁地一甩。青田猛一下明白,那是他的汗、他的体味,就是这气味充斥了她昨夜的梦。梦中的旖旎还历历如绘,是一座魔域,诱人沉沦。
她默默地执念起佛号,自觉心神稍定时,火堆边,十来名鞑靼的摔角手们业已鞠躬退出,一群年轻的姑娘登场。她们且歌且舞,随激越的节奏把四肢八方飞扬着,并一个接一个地抛出烁亮的眼神,伴着身上的五色锦袍、鹅黄绸带、帽上的翡翠与珊瑚……一切都在闪耀着青春而动人的光辉。
音乐停下时,舞者中最耀眼的直直走来正中,面对着齐奢扶胸一礼,将桌上他的金酒碗双手斟满,捧起,启朱唇、露皓齿。一副嗓子摇曳关情,余韵悠远。一首祝酒歌唱毕,全场雷动,共桌的苏赫巴鲁乐不可支,拢着手吹起了口哨。齐奢已醺然,拊掌大笑,自那女孩的手中接过酒,翻碗相见。新一轮的欢声未熄灭,他已将喝空的酒碗重新注满,立起身,指尖往酒里一蘸,将酒珠向天、地各一弹,又抹在自己的额头前,直目敬酒的少女,开了口。
这辈子青田也未曾听到过比之更悦耳的男声——低廻处深幽似水,高阔处明丽如火焰,虚,是风、是沙;实,是铁、是金,荡气回肠,动人心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齐奢所唱的,但听得一身接一身地起栗,仿佛赤裸裸试一匹上好的绸,精湛的花色与奢侈的触感一寸寸爬过她皮肤。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想将这样的料子据为己有,拿来裁一袭可身的好衣,可着身体的每一根曲线。
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那鞑靼少女腮颊火红,两手高举在眉前接过了酒碗,在手中微微一旋,刻意将红得夺目的嘴唇压在碗沿上齐奢口呷过的、那依旧余留着湿迹之处,一饮而尽。碗放低,便露出光彩如启明星般的眸子,用直指正北的磊落直指男人的双目。而后者竟恰如正北,落落大方地受着这爱慕的眼光,不转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