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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但觉双颊被火烤得发烫,她把眼神从猎人移向了猎物,“能吃了吗?”
齐奢释然一笑,动手割了薄薄的一片肉递来。她拈过,小心翼翼地抿一口,竟觉食指大动,就把食指放在嘴里头吮着,“还要。”
他切一层熟肉,撒一层盐,再将剩下的生肉划出切口,一切做起来庖丁解牛。青田也在一旁不假少停地吃着,腻了满手的鲜油。
两只兔子转眼就只剩下了两幅白骨,风中的凉意业已侵骨,除了一小捧篝火,十面阴森森、空茫茫。齐奢空望火堆,雍然眯斊了双眼,“说真的,倘若走不出去,跟你一道葬身此间,我倒也算了无遗憾,不知姑娘心中可还有什么牵挂?”
语落,风却起,猛一下撩起了火点灰星。青田正伸手烤火,人一瑟缩间,就瞥见身畔的一张脸:眉目英秀,鼻根耸挺,投下的阴影就格外锐利。是离得太近,或天下间好看的男子都有些相似之处,总之就是跟记忆里的某个虚像狭路相逢。沧海桑田的泪意被勾起,上浮又沉息。
整一场的起承转合被旁观的齐奢尽收,他很重很重地冷笑了一声。
青田垂头望向自己的鞋尖。“三爷笑我好没骨气是吧?”
齐奢转开脸,捡起脚边的一根树枝拨了拨火。火苗差不多是直舔来他手背上,他却全然不觉,只一下一下地翻弄着底层的灰烬,“我笑我自己。一开始我就没隐瞒过,我对你竟是一面如旧,哪怕只单单地看你一眼,也自生出万千的欢喜心来,只期望着一点一滴待你,终能聚沙成塔,令你也对我日久生情、缘分亲厚。怎知心机费尽,到头来还是竹篮子打水,你的心上人始终是状元郎。”
青田冷淡而不屑,直言不讳地说出那个名,“乔运则,他不是我的心上人。从他亲口承认毒杀我的那天起,我跟他就已经一刀两断,他飞黄腾达也好、穷愁潦倒也罢,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而今的乔运则于我不过是陌路人一个。”
她陡一下噎住,把下巴搁上膝头,似经过万重的挣扎,才一字字讲出口:“只是、只是,三爷,还有另一个乔运则,从前的乔运则。我记着,他还是学徒的时候,有一回去给一家太太送做好的衣裳,那太太见他人生得讨喜,给了好大一笔赏钱,他高兴得不得了,揣在怀里就来找我。那时我也还没出道,最好的伙食就是偶尔吃到那些红倌人们的剩饭,有回我念叨说苏浙酒肆的菜可真好吃,像我小时候家乡菜的味道,他就记住了,得了这笔钱,一定要请我下馆子。我们就约了一天,都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欢欢喜喜地一同前去。结果路上碰到个卖艺摊子,一个女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儿子在那里练把式,看得人挺多,等表演完了,那孩子拿着柳条盘子上来收钱时,人却一下子走空了。母子俩抱头哭起来,看起来是生计无所着落的样子。我们俩就在不远处,他便转过头,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说:‘你把钱给他们吧,咱们以后再下馆子。’他就上去把钱塞给他们,那母亲千恩万谢的,他却窘得拉着我飞跑开来。他说还留下了几个钱,至少能点三个大菜,也不算寒酸。我们到了苏浙酒肆,我挑了三个菜,香得连舌头都差点儿吞进去。吃完该会账了,他说看见个客人要去请个安,叫我先去街口等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出来,鼻青脸肿的,吓得我半死。他却笑嘻嘻同我说,其实他把所有的钱都给那母子俩了,可不想叫我白白盼一场,就想那苏浙酒肆是大店,也不会为了三个菜拧他上衙门,他就当一回小白赖,拼着给伙计们饱揍一顿,让我饱吃一顿。你说这个人傻气不傻气?这样的事,我随便就能数出一箩筐。就是这些个前尘旧影里的傻小子,始终待在我心里头不肯走,我睁着眼、闭着眼,全是他。他就是不放过我,他还在杀我,每一天都杀死我成千上万遍。我怎么样也想不通,我的傻小子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条狼……”
她哭了,头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荏弱而无助。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燎在火光里有凄绝美绝的色,是深海底鲛人的珠。
齐奢的双眼频繁地眨动起来,但却只安坐如初地凝望着青田在那里痛哭,待她自己哭了个够,才慢慢地接一句:“我说过一遍,再说一遍:会过去的,再挺挺,一定会过去的。”
青田抽泣着将嘴角一歪,神情中充满了讥讽,“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他微微地有一顿,一目的专注与澈然,“还拿我自个来说吧,我前半生的倒霉事儿你也都耳熟能详,其中最难熬的一件不是一夜残疾,也不是七年为质,而是被先帝下旨圈禁终身。那时,我一步不得出府门,日常饮食全从一个小角门的门槛下递送,不光是沾污着秽、尘羹土饭,甚至好些时候都不知是谁吃剩的东西。寒冬腊月里,除了身夹袍,我连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有。甚至为了防止我跟外界联络,纸笔都不供给。你再难过的时候,好歹还能顾全衣食,在熏笼边抄上一卷经。我可是饿着肚子,在西北风里蹲在地下拿沙盘练字,冻得受不了就围着高墙的墙根,拖着这条瘸腿一圈一圈地跑。有回千方百计地偷偷弄进来把铁弓,冰冻三尺的天里头空拉弓弦,指头都差点儿割断。到晚上,只能和我的小猫挤在一块取暖。身边那一群拜高踩低的太监们就明目张胆地奚落我这个废王,说他们如果是我,宁愿躺在床上被活活冻死也不会下地跑,因为我跑起来的样子——他们说——‘活像只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
青田早知道齐奢有一段被幽禁的经历,却从不了解这经历中隐含着如此之多的苦痛和屈辱。她震惊地瞧向他,但只在他眼中瞧见了火苗的倒影,金澄而温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躺到那破屋的床上被活活冻死,既然看起来,我活着已没有任何必要。每天夜里我抱着我的猫,脑袋里只有四个字:幽禁终身,幽禁终身。但每天早上起来,我照样习字、跑步、开弓……任由一帮奴才们折辱取乐。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齐奢扔开了手里的树枝,偏着脸避过烟,“四年,我等了四年,只有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宽解我、开导我。现在,你至少还有我。”
青田几乎不敢再盯着这燃烧着金火苗的一对眼看了,她急速地拨转视线,朝熊熊的火堆直凝了半晌,“三爷——”
“嗯?”
“你最绝望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想两件事。”
“哪两件?”
齐奢的目光穿过枝叶间的稀疏,直指向天穹,“头顶上的星,”接着他把触碰过火与星的眸子指向她,她身体的最深处,“跟我们胸膛里的心。”
广袤的林中,每一棵树都在土地里深深地扎根,却又全力地向上伸展着,以期触碰永无法触碰到的天空。其姿态,分明是譬喻之象。于是,就在无穷的譬喻的包围间,男与女仰望着星空,守坐着一团搏动的火焰。
火一点一点地黯淡,又一阵冷风袭来。青田一边拿两手蹭了蹭满面的热泪,一边打了个寒颤。
齐奢把剩下的兔肉掷去地上,“走吧。”
青田愕然,“哪儿去?”
“回驿馆。”
“不是迷路了吗?”
齐奢垂目下视,却将手抬起在耳边往上一指,“紫微星,恒指正北。”他向她投过了一瞥,冷漠或落寞交织难分,“人自觉离死比较近的时候,容易真情流露。你平常喜怒不形,要么就同我插科打诨,我只是想弄清你心底的想法。知道你还想着你那‘傻、小、子’,我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要不难免躁进。说白了,我就是借机诈你一诈。”
登时间,青田就觉得一股子热血涌上头,红涨了满脸,人一分分地从地下立起,两手在身侧捏成拳,“你——”
齐奢大不耐烦地头一拧,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朝前一点,“你知道天底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都什么面相吗?就你现在这样!吃了我打的兔子,往我心上戳一刀,还摆出一副别人都欠你的表情。”他几脚踢开了地下的火堆,又将星星零火踩灭。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看谁,各自攀上了马背。
夜晚下了重雾,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穿行于林间。渐渐地,开始出现了点点火光,随即是愈来愈多的人声:“王爷,王爷!王爷在这儿!周公公,王爷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