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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端杯一口咂尽,青田放下了手内的筷子,巧始莺喉道:“莫惜临川酒一杯。”
“哪有这句?”齐奢抹去了嘴边的酒痕,“定是你杜撰的。”
青田圆圆地瞪起眼,“‘处处云随晚望开,洞庭秋入管弦来。谢公待醉消离恨,莫惜临川酒一杯。’——唐代赵嘏,《同州南亭》。自己不晓得出处,反说我杜撰?这一句你没说出,又乱了令,该罚八杯。暮云,倒八杯酒,全合在那大碗里给三爷送过来。”
齐奢瞋目切齿,大大地挥起手,“不公不公,我只问了一句怎么就算乱了令了?这酒罚得不公,不吃。”
暮云笑呵呵的,一杯不错地兑着酒,“三爷恕罪,只是酒令大于军令,尊卑不论,惟令官是主,奴婢得听姑娘的。”说着就端过了一只足有近二两的大碗。青田亲手相接,捧在齐奢的脸跟前。
自青田摘牌子以来,每每带她散心,齐奢见她总有些慵愁之意,这几次却渐渐恢复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活泼洒脱。仅望着眼前这一副目欺秋水、瞳神欲活的笑靥,业已酒不醉人人自醉。齐奢心甘意甜地把酒从青田的手中接过,一饮而尽,放下碗却摆出一副愤愤然的颜色,“你甭说不出,叫我也灌你一遭。”
青田“嗤”一声,只下颌一仰,就将珠玑般的诗句抛出,“醉折花枝当酒筹。”
齐奢赞一声,也稍一做想,“唯愿当歌对酒时。”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拣起了锅中的银壶,再一次给齐奢斟上了满满一杯,“劝君更尽一杯酒。”
“嚯?”抬手于下巴一擦,“这个本地风光着实阴险。”
青田只管那么笑微微的,“三爷赏个脸。”
“得,给你个面子。”开怀笑纳,放杯,其后放声,“暮云,你再说一个字来。”
暮云说了个“玉”字,青田连呼“无趣”,齐奢却大加称赞,争执了几句,还是用此字。这一回,青田为先。只见她不紧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两钱的分量,“玉碗盛来琥珀光。”
齐奢点头称是,接下去道:“碧玉妆成一树高。”
“谁家玉笛暗飞声。”
“转教小玉报双成。”
“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月当帘挂玉弓。”
“你再说一遍?”
“明月当帘挂玉弓。”
“罚酒一杯。”
齐奢异然,“为什么?”
青田将刚刚倒上的这碗酒推来,“你先吃了罚酒,我再告诉你缘由。”
“那不成,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才能领罚。”
“我问你,你才说的可是诗鬼《南园十三首》之其六?”
“没错。”
“大错特错。那头一句是‘寻章摘句老雕虫’,第二句是‘晓月当帘挂玉弓’。你错了一字,怎么不该罚?这样浅近的也会错,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着,纤指在面皮上连刮两刮,比划着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么一下令齐奢沉了脸,从鼻子里冷冷地嗤一声:“若要擘两分星、文采锦绣,姑娘该去找你那状元郎。”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青田脸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飞鸟,砰然坠落,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不可见的血迹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来握她的手,青田却抽手避开。
周敦和暮云对视了一眼,无言退出。但房间内依旧留着些其他的,纷繁而清冷,如窗外飞雪。
过了许久后,齐奢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青田万分平静道:“是我说错话了。王爷操劳国事、忧心天下,岂以这些琐碎为念?何况文字之戏本来就一钱不值,‘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你这可就像骂人了。”他目不转睛地向她盯了一会儿,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时情急,跟你一般见识了。你呀,什么都好,唯独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浅笑中充满了冰桂兰麝的冷香,“三爷的眼光又何尝比我强?‘那个人’的状元亦是三爷亲笔所圈,容此豺狼之辈当道明堂,只怕来日深受其害的将不仅仅是我一女流之辈,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齐奢的脸庞上弥漫开来,“金石之谈。不过择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长,不可拘泥一格。老话说‘恶人还需恶人磨’,王门内阁根基深厚、阴狡狠辣,非不择手段不足以铲除。有些脏事儿我不乐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乔运则这样才略深茂却又秉性凉薄之人。他和张延书这一对翁婿,值此乱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于大政安定之后,也免不得卸磨杀驴,由清正之臣来重振朝纲,到那一天你只别脱簪长跪、恳请以身代罪就好。”
显而易见,最后一句话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齐奢的脚下,字字心血,情愿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是夜悬照在她脸前的红灯笼直映进如今的一双眼眸,两目血红地,她笑起来,“现在想起来,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里那道坎儿,还是过不去?”
“过去了,早过去了。我以前总觉着,我什么都不求他的,他为什么这么待我?看了三个月的经,慢慢明白了,什么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债,这辈子他亏欠我,无非因为上辈子我亏欠了他。还吧,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得接着还。”
齐奢听后,语默一晌,似近似远地看过来,“那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对方无从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单取过酒碗来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过了执壶“咕咚咕咚”地倾满,“罚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偿乱令之过。”
也只几口,他就将半碗酒全喝光,长长地喷出醇香的酒气,“接着来,该你了。周敦,酒没了!”
周敦与暮云先后入内,窥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脸色。暮云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紧紧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过身,贴着青田的耳畔问:“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齐奢这才注意到,手一横,拦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药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带涩,近数月来青田已吃惯了,御药房的秘药果有奇效,她经年的胃痛已犯得越来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体验过来势如此猛烈的胃部痉挛,仿佛有千百只手揪扯着腑脏打秋千,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见有人向她递了一杯水、送过一丸药。
青田松开紧咬的嘴唇,就着水咽了药。
齐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里头,两眼盯住青田。她不则一声,但已腰背深弓、一额冷汗。
“暮云,”他站起身,跛着脚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这边来,里头有床,在那儿盖上被子躺一会儿,药劲儿发出来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青田在一顶罗帐下醒来,齐奢业已离开,只有暮云守着她,拿手搀着她坐起,欣慰地叹口气,“突然犯得这样厉害,可吓死我了。还好三爷心细,居然叫下人随身带的有药。”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花缎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谁有另一种药,可以医治另一种疼痛,那比胃痛强烈千倍万倍的、锥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会停了。
4.
雪停时,已是残腊催归。没多少日子,桃符换旧,梅蕊生香,来到了新年。
槐花胡同的各家妓院已于节前结算收账,而向来正月十五前是不会有什么客人登门的,故尔除夕之夜,皆是鸨母们领着自家的粉头一起度过,一样包饺子、放炮仗,团团圆圆。大年初一,两串鞭炮叫醒了怀雅堂的姑娘们。一年也就这一天,大家睁眼的时候是在早晨。闭关数月的青田雅淡梳妆,照花、蝶仙、凤琴更是头光面净,对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与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饭,一大早也赶回。诸姐妹共随着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献五供,未等礼毕,却见龟奴们捧了好几只马子进来。
古来,尿壶即分两种: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狭窄;女用的则叫做“马子”,壶身上有一托,呈倒马鞍形,以供骑坐。照花见其中的一只青花瓷马子正是自己夜间的小溺之具,不由得两目圆瞪,悄声问:“嗳,把这腌臜东西拿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