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谨器是在九月初上门的,他做了青田四五年生意,一直恩深情浓,狂怒下动了手,自家也追悔莫及。可究竟要面子,口中只说来结算局账,要当面和青田做个了断。谁知见了面,青田只是哭,哭得如雨打梨花、风吹菡萏一般,顿令裘谨器老大不忍,连赔了好些软话。青田方边哭边说:“若是别家的家主婆上门骂我,我非但不恼,还要高兴,只拿这件事能敲那客人多少竹杠?可是你的奶奶我就恼。她和你名正言顺、双宿双栖还不足意,还要上门来糟蹋我,你没听见她当着人说我说得有多难听。咱们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一次?只这回受辱不过才对你撒撒小性,你连这样也不肯稍微担待,反倒过来说我是看上了别人才冷淡你,可见我平日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全是白费。我原是薄命之人,指望着你能体恤我、怜惜我,你倒跟你家里的一块欺负我,上午才挨了她的骂,晚上就挨你的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天夜里我连汗巾子都挂到了床栏上,要不是妈妈发现,今儿你哪儿还能见着我的面?我的命原不值钱,七爷的钱才值钱,您只管把局钱放下走人,您的生意我是再也不敢做了。”

裘谨器听了这一篇话,简直心如刀割,也落下泪来,“我又怎么不是一番真心待你呢?我只当你招呼过摄政王就变了心,再看不上我了,一时情急自己都不知干下些什么。”哭着抱过了青田,又哄又求。青田却再也不肯理,只绿怨红愁地不住悲泣着,急得裘谨器最后活活跪去了地上连抽自个的大耳光,又扯着她裙子千声不是、万般告饶,青田才回颜一笑,重归于好。

即夜,刘郎再到,倩女还家。一番温存后,裘谨器骨软筋酥,倒头睡去。

半拢半撒的斗帐中,青田涩涩地张着眼,等了约有一刻钟,估摸着男人睡熟了,就抬开他搂住自己的胳膊,慢慢滑下床。她软在脚踏上,在深秋的寒凉中抱起双膝,顷刻间就有滚热的泪顺着她赤裸的小腿一路淌下去。青田越来越紧地蜷缩着,宛若一个子宫内的婴儿;她唯有的希望,就是自己从不曾出生。

但生活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成群的豪客手捧金银,撒钱像洒水,全都是抓心挠肝地盼着一登花床。青田在场面上把这些人巴结得极好,扳不出一丝错,散了局就催人送客。客人们虽有花花肠子,轻易也不敢透露出那一层意思,怕显出猴急的模样反为不美,只能一次次俄延到三更半夜巴望着神女开口留宿,又一次次灰溜溜地独去。

独独有一位珣大爷王珣,摆过几回局,就要蹬鼻子上脸起来。论起这王珣,就出身于外戚王家的本支,年纪虽还不满三十,但按辈分来算却是王却钊的堂弟,其父是大学士,他自己也担着个二品官,向来只有倌人奉迎他,再没有他去俯就倌人的。只为晓得青田非比寻常,破例在她身上花费了许多金钱心思,已然耐不住性子。

这一夜,替青田挂了个十双双台,在她东屋里摆一席酒。坐到了陪客皆散,只不肯走,佯醉装傻地将青田一把拽来了怀里,“好乖乖,回回见了你晚上就做梦,起来只觉得困乏,你可真真害死人。”

青田早瞧出王珣今日是非得手不可,暗想着脱身之法,笑睃他一睃,“大爷净说漂亮话,我这样的草木陋质哪里进得到您眼里?”

“不单进得到眼里,连心里头都进得到了。”王珣满口喷着酒气,张臂就把青田乱摸起来。

青田拿两手齐将他摁住,“我有话和你讲,你先放手。”

“要讲什么咱就这么着讲,兔子总不成老藏在窟窿里,叫狐狸张着嘴空想。”

“你也太会歪缠了,这么性急,我却不讲了。”

王珣见青田眼含怒而有情,心头一迷,便就笑迷迷地把她松了一松,“我的宝贝,有什么话你讲吧。”

青田扭开了脸面,凤钗上的一颗五色猫眼儿细光离离,“我常听姐妹们说,王氏一族不仅首推你珣大爷品貌第一,而且为人也最是大方的,遇上中意的,十万八万也只当等闲,怎么只在我这儿才花了万把出头就急着要捞本儿呢?这些钱甭说你珣大爷看不上,就是我段青田也不当回事儿。”

王珣头戴着乌绡方帻,露着赤金龙头簪,那簪身一扬,金华凛凛,“原来是为这个。钱算什么,只要你肯依了我,我就没有不依你的。”

“这我可不懂了,什么依不依的?”

“你这可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倒甭说你呢,我也嫌这么一笔一笔的局账酒账细琐麻烦,送你的那些东西也难知中不中你的意,真不如你自己爱些什么就自己去购置。我在棋盘街上有一家银号,索性送了你,平日里你要钱用,不拘多少,派人说一声,金的银的立即端到你鼻子下,这总成了吧?”说着,就把脸来贴青田的脸。

青田举起手将面颊一隔,笑道:“我不过试你一试,谁真要你什么呢?我若只看钱,不是我夸口,棋盘街上的银号大半都通通改姓段了。我不过瞧中你才情容貌,想和你做个长久之计,因此反不要你的钱,怕你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儿真心意也没有。你只管在场面上好好地替我做花头,给我长长脸,功夫做足了,怕没有好处到你吗?”

王珣听说看中他“才情容貌”,喜得连姓什么都忘了,更满把地揉摸着青田,“与你绷场面自是我应当应分的,就只怕你口说无凭,后来变卦。”

青田佯装不悦,把两眉一屏,“难不成还要我写张卖身契与你?”

王珣声声地笑着,“卖身契倒是不用,只消你先付个订,这样我也好放心。”手和嘴就似某种蠕虫,在青田的身上爬动起来。

青田硬扭着推几推,只不许他,王珣却借酒盖着脸,手已半扯开胸前的衣衿。青田避又避不开、嚷又嚷不得,眼看着横竖是逃不掉了,反把双唇迎上去,趁王珣魂不附体之际,搂住他脖颈软音靡靡地说道:“只要你待我真有心,我准不辜负你。你不比成天在这儿打转的那伙脑满肠肥的蠢材,若不是看着他们手里的钱权,鬼才愿意敷衍他们,和你,我却是千万个情愿的。”

王珣胸前发着喘,只不愿离开青田的嘴,“小宝贝儿,你只叫我沾沾你皮肉,你说怎么样我没有不遵的。”

青田把脸向后仰起,摇了摇耳畔的一对玉玲珑耳坠子,“我到底不是自由身,眼前现应酬着这么多大户,你我结识的时日尚短,若就叫你这么不红不白地做了入幕之宾,其他客人该怎么看?妈妈也要骂我心里头恋着你,不好好做生意,只顾着同你做恩客。所以咱们关上门怎么都行,只还请你在外面莫叫人瞧破,留我一点儿脸,和我行个方便。”她又捺下嗓音与他说了两句悄悄话,就桃花生两颊地望来,“这样可好吗?”

“好,好,没有更好的了!”王珣喜动颜开,伸舌又朝青田咂来。

青田纤手一横,堵住了他的嘴,“瞧你,到嘴的食儿还只管流口水,也不害臊?在这里等着,我说一声就来。”娇声媚气一笑,出得屋去。

一到了门外,就仿若一副挂画由墙壁上摔落,她满脸的风情瞬息间垮塌,几乎发出了触地一响。

“暮云,你去问问看,对霞和蝶仙两位姑娘今儿谁没客人住局,替我找她来。”

未几,就见蝶仙摆动着腰胯扭上楼来,“咋啦,姐,你找我?”

“你今儿没人住局?”

“曹之慕本来要住局的,又被他一个朋友叫走了。怎么了?”

青田和蝶仙贴语了一阵,又抽身睨住她,“能不能帮我这一回?”

“我当什么大事儿呢。”蝶仙手一摆,指上如开着莲瓣十点,“姐你放心吧,交给我好了。”

青田将半身都倚去了回廊的围栏上,颓倦一叹:“对不住了,我不愿意,却叫你去,可我、我真是累极了,我……”

蝶仙截住了她的话,明妍一笑,“别说了姐,我都明白。这当真没什么,我正愁没人陪我消磨长夜呢。再说你那位珣大爷人物俊俏,我也不吃亏。得了,那我回房等你去了。”

似乎仍然有万言未尽,青田却不再说什么,只拉了拉蝶仙的手,向她点点头。